“堂镜,”张经纬开口,声音带着沉思后的微涩,“你怎么看?”
元亮闻言,并未立刻抬头,只是将手中毛笔轻轻搁在砚台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册页边缘,才抬起眼。他那双总是清明而专注的眼睛望向张经纬,仿佛能穿透表象:“大人特意来问我,不就等于心里已经起了疑,觉得这案子……有哪里‘不顺’么?”
张经纬被他点破心思,非但不恼,反而咧嘴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嘿,和你说话,就是痛快。胡海这书生,我有些印象,文章写得清通,人也算方正。虽说是个六尺男儿,身形不弱,但终究是握笔杆子的。他能三刀捅死一个比他壮实的煤坊老板?我总觉着……”
“错了,大人。”元亮打断他,语气平静却笃定,起身从旁边另一摞文书中精准地抽出一份仵作填写的验尸格目,动作利落。他走到张经纬案前,手指点在其中几行墨迹清晰的记录上,“非是三刀毙命。据仵作详验,致命伤仅此一处。背肋左下方,深三寸七分,直透脊骨,伤及心脉,这一刀,从背后刺入,位置、角度、力道,都拿捏得极刁钻狠辣,直捣要害,可谓一击毙命。至于其余两处创伤,肩胛浅划伤,皮破未深;右臂后侧割伤,创口虽长却紊乱,明显是凶手慌乱中无意识的挥砍补刀所致。所以,本质上,这是一刀毙命。”
张经纬身体前倾,仔细看着那格目,眉头拧紧:“会不会……只是巧合?人在激愤之下,血脉贲张,偶然一刀刺中要害,也非绝无可能。”
元亮缓缓摇头,那双清亮的眼睛直视张经纬,分析冷静得近乎无情:“除非胡海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或者……受过某种专门的指点,对人体脆弱部位了若指掌,且心志需极为冷硬,方能在那等情境下,出手如此稳、准、狠。否则,以一个从未有过伤人经验的文弱书生,持刀从后偷袭一个常年劳作、体格很可能更胜于他的壮年男子,这一刀但凡有半分偏差、半分犹豫,没能立刻令其丧失反抗之力,那么接下来,情势逆转,倒在地上的,九成九会是胡海自己。这绝非单凭一时血气之勇或虚无缥缈的‘运气’可以解释。”
张经纬沉默片刻,手指在光滑的黄花梨木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仿佛在应和他心中的疑窦。“看来,这胡庄村,还得亲自再去踏勘一趟。光在公堂上听,在卷宗里看,雾里看花,瞧不真切。”
元亮似乎早有准备,转身从自己书案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青布包袱,解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几个用细软白棉布精心缝制、夹层垫着薄纱的物事。他将它们一一拿出,递给张经纬:“胡庄地下煤脉纵横,淋煤坊终日烟熏火燎,煤灰粉尘极重。属下料想大人必会亲临,便提前备了口罩。”
张经纬接过口罩,脸上终于露出略带佩服的笑意:“好你个元堂镜。这是预判了本官的预判啊。行,真行。”
午后,一行四人轻车简从,再次驰往胡庄村。张经纬只带了元亮、钱明与贾大勇。
还未进村,一股混合着煤烟、粉尘和某种矿物沉淀的独特气味便扑面而来。道旁的溪水仍在流淌,却失了清澈,水面浮着一层粘腻的、泛着金属光泽的乌黑,在下午的阳光下诡异发亮。
贾大勇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抱怨:“少爷,这地方的灰……也太呛人了!吸一口气,喉咙眼儿都发毛。”
张经纬勒住马,环视四周。村落屋舍比起寻常乡村确实齐整富庶不少,青砖灰瓦连绵,但目光所及,无论是屋顶、墙头、篱笆,还是光秃秃的树枝,都像被均匀地泼洒了一层厚厚的、绒密的黑灰,失去了原本的色彩。远处,几个高大的木质井架矗立着,更有一片连着一片的工棚,传来有节奏的撞击声和哗哗的水流声。“嗯,胡庄靠山吃山,煤业兴盛,村民因此家资颇丰,此言不虚。”他语气渐沉,带着明显的愠怒,“但这般糟践环境,简直是杀鸡取卵!井口毫无规整防护,煤矸石随意堆积如山,洗煤的污水直接排入河沟……长此以往,沃土变焦土,清水成毒汤,纵有金山银山,又何来健康安乐?回去立刻让黄主簿牵头,会同工房、户房,给我拟出详细的治理章程,限期整改!”
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袍、脸膛手脚都带着洗不净煤灰痕迹的中年汉子,早已领着两个后生恭敬地候在村口道旁,见状连忙小跑上前,深深作揖:“胡庄村村正胡有田,叩见县尊大人,见过元师爷!”
张经纬微微颔首:“胡村正不必多礼。今日案发后,最初是谁来县衙报的案?”
胡村正忙道:“回大人话,是胡胜老板家里的夫人,胡刘氏。差爷们来查勘时,尸身已经……唉,已经在家中将尸身收敛了,如今正在家中布置灵堂,丧事办得倒是快。”
“哦?”张经纬与元亮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如此,有劳村正带路,往胡胜家吊唁一番,顺便看看。”
“是是是,荣幸之至,大人请随我来。”胡村正连忙侧身引路。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村东头一座宅院前。这宅子果然与周围村舍不同,是规整的青砖砌就,高墙围出一个三进的院落,门楼虽不张扬,但用料扎实,黑漆大门上的铜环擦得锃亮。
钱明打量着宅院,啧啧两声,对旁边的村正低声道:“砖瓦房,还是三进院,这胡胜家底可真够厚实的。看来这淋煤的买卖,油水不小。”
胡村正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压低声音回道:“钱爷说的是。胡胜这小子……脑子活络,手段也够,原来那个小淋煤坊到他手里,这些年扩了怕有十倍不止。就是……唉,就是为人处事上,差了些意思。”
钱明敏锐地捕捉到村正语气里的疏离,顺着话头问:“我看村里其他人似乎也不太往这儿凑?按说乡里乡亲的,出了这等白事,不该都来搭把手么?怎么瞧着……冷冷清清的?”
胡村正略有些尴尬,搓了搓手:“其实吧,他跟村里大伙儿倒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就是……就是他家这位夫人,啧。”他朝大门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更低,“眼界高,不大看得上我们这些泥腿子。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懒得热脸贴冷屁股了。”
说着,他已走到大门前,对守在门口那个灰头土脸、神情惊惶的小厮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快去通禀,县尊张大人亲临吊唁!”
那小厮本来有些呆愣,一听“县尊大人”,再看到张经纬的官服和身后跟着的彪悍护卫,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
片刻,一个身着素白孝服、头插银簪的年轻妇人快步迎了出来。她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生得柳眉杏眼,皮肤白皙,在这煤灰遍地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扎眼。只是此刻眼圈红肿,面带悲戚,更添几分柔弱。她走到阶下,对着张经纬盈盈下拜:“民妇胡刘氏,见过县尊张大人。”
张经纬虚扶一下:“夫人请起。夫人是胡刘氏?看夫人年纪……似乎与胡胜老板有些……”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胡刘氏起身,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声音带着哽咽:“民妇……比先夫小了整整二十岁。”
旁边的元亮闻言,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地接了一句:“嗯,此事我亦有耳闻。胡胜老板在高阳也算个有名有号的人物了。听闻他早年潦倒时,与原配妻子辛苦操持,日出夜归;后来生意发达,便抛却糟糠,另娶了美娇娘。此事在乡邻间,颇有些议论,或许也是贵宅与村人走动不多的缘由之一吧。”
胡刘氏脸色顿时一变,悲戚中染上怒色,杏眼圆睁看向元亮:“你……你这官家人怎如此无礼!我丈夫尸骨未寒,你便在此说这些陈年旧事,是何道理?”
张经纬抬手,制止了元亮继续开口,对胡刘氏温和道:“夫人息怒,师爷并无他意,只是陈述些坊间所知。本官代他致歉。”他略一沉吟,神色转为肃穆,对着胡刘氏礼貌地浅浅一躬,“还请夫人节哀顺变。本官既来,可否容我进内,给胡老板上柱香,聊表心意?”
胡刘氏见张经纬态度客气,又瞥了一眼他身后沉默却压迫感十足的贾大勇和目光精明的钱明,勉强压下不快,侧身让开:“大人言重了……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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