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白幡低垂,烛火昏黄,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一种沉闷哀伤的气息。然而,这哀伤似乎并不均匀。棺椁前,跪着两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皆穿着粗糙的麻布孝衣,身形单薄。她们脸上没有泪痕,眼神空洞而木讷,只是机械地随着司仪的唱喏叩首、起身,如同两尊失了魂的偶人。更显突兀的是旁边一个年纪更小、约莫七八岁的男孩,他似乎对周遭的悲切毫无感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时瞟向供桌上摆放的糕饼果子,趁大人们不注意,便飞快地伸手抓一个,塞进嘴里,嚼得两腮鼓鼓,旁若无人。
张经纬上前,从胡刘氏手中接过三炷清香,在烛火上点燃,对着那口厚重的黑漆棺椁拜了三拜,插入香炉,随后对着棺材浅浅鞠了一躬。他注意到,那两个少女虽眼神空洞,礼仪却一丝不苟,立刻朝着他还礼叩首,动作僵硬却规矩十足。
张经纬目光在少女与年轻的胡刘氏之间转了转,语气温和地感慨:“没想到,刘夫人如此年轻,膝下竟已有这般懂事的两位千金。”
他话音刚落,跪在左边那个眉眼更倔强些的少女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突然迸射出与年龄不符的恨意,脆生生地驳斥道:“她才不是我娘!”
“娇娇!”右边那个看起来稍沉稳些的少女连忙低声喝止,伸手去拉妹妹的袖子,“不能这么和主母说话!”
名叫娇娇的少女一把甩开姐姐的手,小脸涨红,不管不顾地继续喊道:“什么主母!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外乡女人罢了!咱们那个没心没肺的爹,不过是图她年轻貌美;她呢,也不过是贪图爹的钱财!反正,这个‘娘’,我这辈子都不会认!”她的声音尖利,在肃静的灵堂里格外刺耳。
旁边一个胡家年长的仆妇连忙上前,又是尴尬又是惶恐地劝道:“唉哟我的小祖宗,可不敢这么胡说!老爷刚走,这……这成何体统!”
胡刘氏的脸色白了又红,却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用帕子按了按并无泪水的眼角,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哽咽,对张经纬道:“大人见笑了。蓉蓉、娇娇……她们年纪还小,又骤然失了父亲,心里难过,口不择言也是有的。我这个做……做继母的,不会跟孩子计较。”她将“继母”二字咬得轻飘飘,却格外清晰。
张经纬只当未看见这暗流汹涌的家庭戏码,转而道:“刘夫人,节哀。本官既来,除了吊唁,也需尽责。不知可否方便,让我等去案发之处查看一番?”
胡刘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被更浓的悲伤掩盖:“就在后院……妾身、妾身实在不忍再去那伤心地,每看一眼,都如同刀割……还请大人自便吧。”她说着,又掩面低泣起来。
“夫人保重。”张经纬不再多言,示意元亮等人跟随,由一名胡家仆役引路,穿过侧廊,前往后院。
后院比前院狭小许多,一角堆着些杂物和煤块。此刻,一处空地已被衙门专用的黄麻绳围起,地上用白石灰清晰地画出了一个人形轮廓,轮廓内,深褐色的血迹浸入青砖缝隙,已干涸发黑,旁边还有些滴溅状的血点。
元亮站在圈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现场每一寸。他蹲下身,仔细观察地面,眉头渐渐蹙起。他指着白线内那滩主要血迹,问旁边陪同的胡家下人:“官府封存现场后,可有人进来打扫过?”
那下人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连忙摇头:“回师爷的话,没有!差爷们画了线,吩咐谁也不准动,连只猫狗都赶走了。老爷的……尸身,也是等衙门里的仵作老爷验看完了,画了图,才让入殓的。”
“当时,胡老板是这么躺着的?”元亮指着人形轮廓,“仰面朝天?”
“是躺着,脸朝上。”下人肯定道,“是小人最先发现的。小人每天起得最早,要去开侧门,结果就看见老爷他……”他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就躺在这儿了,一动不动,身下一滩血……”
元亮追问:“确定从你发现,到官府来人,再到入殓,没有任何人移动过尸身,或者清理过地面?”
“小的确定!”下人拍着胸脯,“差爷们来之前,我就守在这儿,谁也没让靠近。差爷们来了以后,更是看得紧。”
张经纬走到元亮身边,低声问:“堂镜,可是有什么发现?”
元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脚尖轻轻点了点人形轮廓外的青砖地面,又指了指轮廓内的血迹范围。“大人,您看,”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身边几人能听见,“胡家这后院铺的,是上好的密水青砖,质地细密,不易吸水渗水,价格不菲,通常只有富户或官邸会用。”
张经纬点头:“嗯,与我家中后园铺的类似。这有何不妥?”
“问题就在这‘不易吸水’上。”元亮目光锐利,指着地上那滩虽然触目惊心,但相对于“一刀毙命、深及内脏”的致命伤而言,似乎显得有些“规整”和“量少”的血迹,“胡胜是个大活人,被利刃刺穿胸背,伤及心脉要害。这等创伤,血流必然汹涌澎湃,绝非静卧所能止住。即便他中刀后很快死亡,血液也会在血压作用下大量涌出。杀一只鸡,放出的血浸染开来的面积,恐怕都不止眼下这些。”
他顿了顿,看着张经纬骤然凝重的脸色,继续道:“而且,血水泼在这样不易吸水的青砖上,理应四处流淌、飞溅,痕迹凌乱,甚至可能积在低洼处。可您看这白线内的血迹,虽然也有溅射点,但主要这一滩……边缘未免太‘清楚’了些,像是被局限在了一个范围内。而白线之外,几乎找不到什么像样的滴落或流淌痕迹。”
张经纬顺着他的指引仔细看去,果然发现了不协调之处。他眼神一凛:“你的意思是……”
元亮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声音清晰起来:“钱明!”
“在!”钱明立刻上前。
“顺着这砖缝,把画线里面这几块染血的青砖,给我撬起来!”元亮沉声命令。
“好嘞!”钱明应得干脆,从腰间皮囊里掏出一把窄刃薄身的匕首——这是他常年随身的家伙,既能防身,也常用来处理各种杂事。他蹲在血迹边缘,熟练地将匕首尖端插入青砖之间的缝隙,手腕用力一别。一块沾着深褐色血渍的方砖应声松动。他小心地将砖块掀起,放到一旁。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在砖块下的泥土上。
干燥,灰黄,只有少量沉积的灰尘和碎屑。
没有预想中浸透土壤的暗红,没有血液下渗的痕迹,甚至连一点湿润的迹象都无。
元亮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砖下的浮土,搓了搓,放在鼻尖轻嗅,只有泥土和煤灰的味道。他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眼中精光闪烁:“嚯——!果然有古怪!”
张经纬倒吸一口凉气,蹲在撬开的砖坑旁,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嘶——!血呢?”
“若砖下无血,只有一种合理解释,”元亮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目光如电扫过后院,“胡胜,根本不是在现在这个位置被杀的!他是被杀之后,尸身才被人搬运至此,伪装成在此遇害的现场!所以,血迹只有表面一层,未能下渗。搬运途中和摆放时,或许还有少量血液滴落,形成了那些溅射点,但主要的血量,留在了真正的第一现场!”
张经纬缓缓站直身体,方才在灵堂中的温和与惋惜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一种沉肃与锐利。他看向元亮,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和破案在即的振奋:“堂镜,真不愧是名侦探……哦不,名状师!这眼光,毒辣得很哪!”
元亮拱手:“大人过誉。眼下既知现场有伪,那胡海的供词……”
“此案大有蹊跷,绝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张经纬断然挥手,声音铿锵有力,在寂静的后院中回荡,“立即回衙!此案——重审!所有相关人等,重新问话!现场证据,重新勘验!胡海暂缓定罪,严加看管,本官要亲自再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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