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曦登基三载时,循例大选。甘松涛将幼女送入宫中,册封为贵人。甘贵人虽非盛宠在身,却也常得御赐,只是入宫多年,始终未能诞下子嗣。
太皇太后薨逝,国丧期间,甘贵人守灵之际,忽闻檀香气息,竟呕吐不止。太医诊脉,方知她已有孕月余。因国丧之期,不宜大肆封赏,皇上只得命人送她回宫静养。
自登基以来,皇上后妃已添数十位,却始终未有皇子公主降生。他曾暗自忧心自身康健,令太医配药调理,却收效甚微。
偌大皇宫,唯有皇后诞下二子一女,这让他难免疑心,是否皇后暗中作梗,对其他后妃动了手脚,有此疑虑后,他待皇后便不复往日热络。
今甘贵人有孕,既证龙体康健无虞,亦解朝臣后妃悠悠之口,皇上心头大石终得卸下。
他回首前事,自觉此前疑心皇后,实有失君子气度。皇后与他本是少年结发,一路相伴至今。她聪慧通透、识趣知礼,性情耿直且行事磊落。这般通透之人,是自己当日忧思过甚,错怪了她。
念及此处,每日退朝后,必往中宫坐一坐,或与皇后闲话朝政得失,或听她提及皇子公主课业,重拾少年夫妻间的默契。
又是吩咐御膳房每日备上皇后素日爱吃的几样点心小菜,遇有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宝,亦第一时间遣人送入中宫。
与皇上的愧疚急切相比,皇后薛安之反倒淡然得多。
她依旧是往日那般端庄持重,面对皇上骤然热络的陪伴、逾制的赏赐,既不刻意逢迎,也无半分怨怼显露。
御膳房送来的珍馐,她会温声吩咐宫人收好分与皇子公主;皇上提及朝政或立储之事,她只拣着得体的见解缓缓道来,点到即止,不越中宫本分;就连皇上亲手系上的暖玉佩,她也只是敛衽谢恩,从未提及过往委屈。
听闻甘贵人有孕,皇后薛安之未有半分波澜,只召来她宫中掌事嬷嬷温言吩咐:“甘贵人身怀龙裔,乃是宫廷喜事。孕期劳顿不得,自今日起,免了她晨昏定省之礼,让她安心在宫中静养。”
又特旨传召太医院院判闻太医,当面叮嘱:“甘贵人胎象初稳,需好生照拂。往后她的脉案,你需亲自看管,每日入宫诊脉,有任何动静即刻回禀,万不可有半分疏忽。”
末了又补了句:“国丧期间,诸事从简,却也不能委屈了龙嗣。你只管用心调理,所需药材补品,尽管往尚食局、御药房支取。” 语气平和,既无偏私,亦无刻意笼络,只尽着中宫主理六宫的本分。
后妃有孕本是大喜之事,偏偏碍于国丧不能大加封赏宴饮,皇上心中不免憋闷。恰在此时,肖绍钦递上辞呈,皇上心念一动,便决意将这份封赏,施于甘贵人的家人。
故而肖绍钦致仕之后,甘松涛顺势接任大理寺卿一职,二度入阁辅政。其子甘庆北亦从光禄寺调任兵部郎中,一时之间,甘家门楣光耀,风头无两。
肖府内院,烛光摇曳,暖炉燃着松枝,烟气袅袅缠绕梁间,案上摆着几碟干果糕点,却少人动箸。
肖绍钦身着素色锦袍,望着女儿女婿,眉宇间添了几分怅然,轻叹道:“这般阖家团圆的光景,怕是难再得了。待过完元宵,我与你母亲便要收拾行装,归乡兰陵,安度余生。”
肖玉凤闻言,手中捧着的茶盏微微一颤,茶汤溅湿了袖口。她眸中迅速凝起水汽,哽咽道:“父亲何必执意归乡?我与兄长皆在京城,您与母亲孤身回兰陵,谁来照料?寒来暑往,汤药茶水,总需有人侍奉在侧才安心呐。”
肖玉林立身于旁,闻言说道:“父亲,儿子已在京中置下田庄别院,清幽雅致,足可容双亲安居。您若嫌京中纷扰,儿子便陪您归乡。”
肖绍钦抬手按住他,抚须一笑,神色释然:“你有你的前程,不必为我二人牵绊。你大伯、二伯、五叔一族皆在兰陵故里,庭院相邻,晨昏可聚,正好相伴。皇上念我为官数十载清廉自守、勤勉奉公,特授你国子监助教一职,虽俸禄微薄,亦是正经差事,平日里与学子论道,倒也清净。”
他目光扫过孙子肖运洪、肖运泽:“你二人蒙皇上亲点入羽林卫,当恪尽职守,勿坠肖家门风。有你表兄在旁照拂,想来无甚大碍。”
陈奎年沉吟片刻说道:“岳父大人不必急于归乡,您二老年事已高,不若就留在京中,一家团圆岂不是好?”
肖绍钦望着女婿,淡笑道:“你只知团圆是福,却不知老夫此番归乡,既是身不由己,亦是心甘情愿。”
他放下茶盏,声音压低了些许:“老夫任大理寺卿十余年,掌刑狱、辨是非,这些年扳倒的贪官、理清的冤案,何止数十桩?朝堂之上,虽无深仇大恨,却也难免得罪人,更遑论老夫非京中籍贯,致仕之后本就无留京的道理。”
“皇上念我辛劳,赏了五十亩良田,你可知那良田在何处?正是兰陵故里。” 他抬眼望向窗外,神色释然,“皇上的心思,老夫岂会不懂?老夫若留京,纵使闭门不出,也难免有人揣测攀附,反倒给皇上添了麻烦,于你们这些后辈的仕途,亦是隐患。”
他望向肖玉凤道:“我与你母亲离京,并非不近人情,恰恰是为了全家安稳。京中自有你们的前程要奔,孩子们初入羽林卫、国子监,更需清白名声,老夫远避兰陵,既能让皇上放心,也能让你们少些牵绊。”
“那五十亩良田,足够我与你母亲颐养天年。此事无需再议,皇上已默许,良田文书也已送到手中,开春便动身。你们只需谨记,为官当清、为人当正,肖家的名声,往后便靠你们维系了。”
原本阖家团圆的日子,因着肖绍钦的话,一家子陷入了沉默。炭盆里的银丝炭噼啪作响,映得满室暖光,却驱不散心头那股淡淡的怅然。
陈奎年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眸中满是了然。他身为朝臣,自然知晓肖绍钦在任时的威望,也懂皇上那点 “既倚重又忌惮” 的心思。
五十亩兰陵良田,既是恩赐,也是暗示,岳父看得明白,也做得干脆,这份知趣与担当,让他愈发敬重。
炭火依旧燃着,沉默渐渐散去。
陈奎年敛衽躬身,语气恭敬又恳切:“岳父岳母既已拿定主意,小婿便不再多言,只愿二老归乡一路顺遂。风儿眼下恰无要紧差事,不如就让他随二老同往兰陵,代我们这些晚辈送二老归乡。他性子还算沉稳,有他在侧伺候着,我们在京中也能安心些。”
他话锋一转,望向肖绍钦,满是期许:“他今年刚中了生员,正是求知上进之时,虽有几分才学,却少了些历练。岳父身为前辈,久居朝堂又学识渊博,此番路途遥远,若能得岳父耳提面命,教他些经义要闻、为人处世的道理,往后他再下场科考,定能茅塞顿开,也不辜负岳父的悉心教诲与他自己的寒窗苦读。”
说罢,他再次躬身一礼:“此事还望岳父岳母应允,也全了小婿这份孝心与托付之意。”
肖绍钦闻言,抚须的手一顿,随即朗然一笑,眼中满是欣慰:“季风既中了生员,可见天资不俗、功底扎实,是块可塑之材。你既有这份托付之心,老夫岂有不应之理?归乡路途虽远,却正好得个清净,与他聊聊经义、讲讲为官处世的分寸,也是一桩乐事。”
“在任上多年,老夫见多了因浮躁失了本心、因鲁莽误了前程的后生。季风年纪尚轻,正是立心明志的关键时候,沿途我自会提点他 —— 既要读圣贤书,也要懂人间事;既要争科考功名,更要守清白底线。”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长辈的慈爱,“你放心,我会将他视作亲孙般教导,有他随行,路上多了个说话解闷的,你母亲也会舒心些。这既是全了你的孝心,也是肖陈两家的缘分,老夫应允了。”
陈奎年闻言,脸上紧绷的神色瞬间舒展:“多谢岳父应允!小婿代季风,谢过岳父的悉心栽培!这孩子性子略内敛,遇事不够圆融,还望岳父多费心管教,不必顾及情面。他若有顽劣之处,岳父尽管责罚,小婿绝无半分怨言。”
说罢,他转头望向陈季风道:“季风!快谢过外祖父的恩典!”
陈季风走上前,撩开袍子跪地磕头:“多谢外祖父不嫌我粗笨,肯收我随行点拨!孙儿愚钝,一路上定当谨言慎行、悉心聆听,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脸颊微红,目光明亮地望着肖绍钦,双手垂在身侧,姿态恭敬:“外祖父执掌刑狱多年,见惯世事、学识渊博,孙儿早就想亲聆教诲。往后无论是经义文章,还是为人处世的道理,还请外祖父不吝赐教,孙儿定将每一句教诲都铭记于心,不负外祖父期许,也不负父亲厚望。”
说罢,他再次躬身行礼,起身时脊背挺得笔直,少年人的朝气中,多了几分沉稳。
娄氏走进来,语气温婉:“父亲,母亲,厨房已将饭菜备妥,暖锅也煨得热透了,不如先移步膳堂用餐,余下的话,边吃边叙,您看如何?”
肖绍钦颔首含笑道:“也好。奔波劳碌一载,难得团聚,且先入席用膳。”
丫鬟在前掌灯引路,昏黄光晕漫过青石板路,映得一行人身影错落。众人簇拥着二老,缓缓往膳堂行去。
国丧当头,纵是新岁,京都亦是一片萧索。不闻半声爆竹,唯余寒夜朔风,簌簌而过。
吴氏与肖玉凤并肩同行,衣袂轻擦间,吴氏温声问道:“君儿与孩儿可还安好?先前为孩儿备下的满月礼尚未送去,你返程时,便顺带捎回去吧。”
肖玉凤抬手紧了紧月白披风的领缘,抵御着夜寒,轻声回道:“母亲放心,君儿与孩儿皆安好。只因国丧在身,未敢铺张设席,不过请了允泽二哥,及柳家舅舅舅母,拢共三人罢了。酒亦未敢多饮,众人略坐片刻便各自归去。即便如此,老爷仍日日悬心,唯恐被人揪出错处告发。按规矩,今年原不可出门拜年贺岁,然听闻父亲之前骤然昏倒,醒来后就递了辞呈,我实在放心不下,这才漏液前来与父亲母亲一聚。”
肖绍钦抬眸望着空中飘落的雪花,说道:“按朝廷礼制,原该如此。国丧期间,官员百姓闭门守制、杜绝宴乐,本是分内之事,奎年谨慎些是对的。”
他抬手拂去肩头飘落的雪沫,续道:“眼下我已致仕,不再参与朝堂诸事,留京时日无多,不日便要启程归乡。如今我已是布衣之身,你们趁夜色来聚,不过是儿女尽孝,皇上即便知晓,想来也不会怪罪。”
“倒是你们,在京中还要多些小心。” 他话锋一转,看向肖玉凤,神色郑重了几分,“你家有三人皆在朝堂为官,国丧期间,人心浮动,难免有人借故生事、搜罗把柄,你们行事越低调,便越稳妥。”
吴氏附和道:“你父亲所言极是。往后切不可再冒此险,万事当以安稳为要。”
肖玉凤敛衽颔首,应道:“母亲教诲,女儿记下了。此番前来,只我与老爷、季风三人同行,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不惹纷扰。待用过晚膳,便即刻返程。今见父母身康体健、气色俱佳,我悬着多日的心,终是安稳了。”
席间,肖绍钦执盏沉吟片刻,抬眸看向陈奎年,语气凝重:“甘松涛此人,虽有几分才干,却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甘家长子之死,虽说咎由自取,却与林尚书脱不了干系。如今君儿嫁与林家三郎,你们自当小心。甘家素来记仇,想必已将陈家一并恨上了,你们日后务须提防此人,万不可大意。”
陈奎年敛容颔首,沉声道:“当年皇上有意整饬漕运,肃清纲纪。甘庆东却利欲熏心,偏要顶风作案、自投罗网。又为觊觎尚书之位,暗使阴招,罗织罪名栽赃林家,害得数条无辜性命含冤而逝。他落得那般下场,实属罪有应得,本就不算冤枉。”
“林鹤潇遭贬发配岭南后,林氏一族根基尽毁,如今只剩林家兄弟二人勉力支撑门户。他们唯有死心塌地依附皇上,方能保全性命。” 他话锋一转,眸色添了几分冷然,“况且明眼人皆知,甘庆东伏法,实为皇上授意,意在肃清朝纲,与林尚书本无半分直接干系。”
肖绍钦闻言,重重叹了口气,眉宇间凝着忧虑:“你所言,皆是实情。可甘家哪里会这般通透明理?他们既不敢迁怒于圣上,又不肯承认自家儿子作恶多端、咎由自取,反倒将满腔怨恨都记在了林尚书头上。只恨林尚书把甘庆东与盛开雄勾结一事公之于众,断了他的仕途,也送了他的性命。”
他端起酒盅浅啜一口,语气中满是怅然:“说到底,人之一生,遇事总爱向外迁怒,将过错推及他人,却不肯回头审视自己的言行举止。便是知晓自己错了,也总要寻个由头为自己开脱。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这话听着轻巧,做起来却难如登天。甘松涛本就心胸狭隘,如今女儿身怀龙裔,他在朝中的腰杆愈发挺直,先前积压的那点恨意,怕是要越积越深了。”
“岳父所言甚是。” 陈奎年神色恭谨,“小婿回府后,便即刻叮嘱晖儿与昭儿,往后行事务必谨言慎行、步步留心,断不给甘家可乘之机。”
肖绍钦指尖轻叩桌案,眸中闪过几分沉稳:“其实老夫亦有一言相告。此番应对甘家,固然要暂避其锋芒,不可轻易与之硬碰,却也不必畏首畏尾、失了底气。甘松涛虽得势,却素来行事张扬,易露破绽。眼下抓不住其把柄,便静心蛰伏、静待时机。”
他话锋稍顿,语气添了几分笃定:“待他骄纵生隙、行差踏错之日,便是我等借力破局之时。届时既能自保,亦能挫其锐气,断不可因一时忌惮,反倒落了下风。”
陈奎年闻言,连连颔首,显然认同肖绍钦的周全考量。
肖绍钦话锋一转,往前探了探身,带着几分审慎:“想要稳妥应对甘家,单盯着前朝动向远远不够,后宫的情形,你也需多费心打探。”
“甘家本是借着镇国公府的势头起家,当年皇上还是皇子时,他们便倾力相助,也算有从龙之功。而镇国公府,正是皇后的娘家,这层渊源本是甘贵人在宫中的依仗。”
他眸色沉了沉,续道,“若甘贵人是个聪慧通透的,自该知晓背靠皇后、谨守本分才能在宫中安稳立足。可若是甘贵人自己,或是甘松涛生了旁的心思 —— 比如仗着身孕觊觎后位,或是想借圣宠打压异己、为家族谋夺更多权势 —— 那局面可就难料了。”
“后宫一动,前朝必受牵连。提前摸清宫中动向,你才能早做筹谋,不至于事到临头被动应对。”
陈奎年闻言,忙拱手躬身,神色肃然道:“岳父大人一番教诲,如醍醐灌顶,令小婿茅塞顿开!往日里,小婿只一心盯着前朝诸事,竟从未想过后宫风波亦能牵动朝局。先前总顾忌着,生怕打探内廷动静落得个觊觎圣意的罪名,如今想来,倒是失了远虑。往后,是该好好琢磨如何布局,方能兼顾前朝后宫,不致陷入被动。”
宴罢席散,众人各怀心思,皆揣着沉甸甸的盘算,默然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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