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京中最引人瞩目的盛事,莫过于鸿胪寺少卿祝学东与甘家小姐的联姻之喜。
甘府如今正是煊赫之时,家主甘松涛再度入阁辅政,掌理机要;其子亦调任兵部要职,手握兵柄。他四十岁上方得的爱女,遴选入宫后有幸诞下皇嗣,晋封嫔位,一门荣光,无人能及。
甘府广发请柬,遍邀亲眷故友、朝堂同僚共贺嘉事,婚宴之上鼓乐喧天,冠盖云集,端的是盛况空前,羡煞旁人。
周夫人年氏携苏傲霜入甘府赴宴,苏傲霜甫一入府便四处张望,似在寻觅生母踪迹。
年氏见状,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道:“不必寻了。苏家在京中声名狼藉,早已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步。如今甘府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景,怎会邀请声名扫地的苏家?你能踏足这甘府大门,全是沾了我周家的光。”
苏傲霜下意识抚了抚隆起的小腹,眼帘低垂,将满心委屈压下,竟半句辩解也不敢有。
不远处,陈维萱正与李淑慧闲谈,年氏那番刻薄言语一字不落传入耳中,二人顿时噤了声,交换了个眼神。
待年氏领着苏傲霜去了别处,二人才忍俊不禁,齐齐笑出声来。
陈维萱抿了抿唇角,缓声道:“嫂嫂你瞧,这算不算恶有恶报?当初苏傲霜为攀附男人,竟不惜诋毁我长姐清誉,害得长姐险些殒命,我陈家也险些被流言蜚语淹没,遭千夫所指。若非二哥及时揪出那造谣生事之人,还长姐一个清白,我陈家女儿的名声,怕是要被她毁得干干净净了。”
李淑慧眸中笑意流转:“可不是嘛!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如今落得这般境地,皆是咎由自取。此事我听父亲提及,当初竟闹到了朝堂之上,苏家这‘名声’,在京中可算是彻底传开了。”
陈维萱柳眉微蹙,面露疑色:“周家二公子尚有兄嫂弟妹,周夫人为何偏要带怀着身孕的苏傲霜赴宴?”
李淑慧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京中稍有耳闻的,谁不知周家二公子好男风?周夫人这是急于掩人耳目,才故意将怀了身孕的苏傲霜拉出来,做她儿子的挡箭牌呢。”
陈维萱眉梢染了几分讥讽:“这般掩人耳目,倒显得欲盖弥彰。苏傲霜满心算计,竟落得这般境地,真是可怜又可笑。”
陈维萱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独自闲逛的苏傲霜,眼底掠过一抹厌弃:“祖母曾说此女心术不正,竟连你家三郎都敢算计,若非姑母机敏识破,指不定要被她搅出多少是非。”
此时一阵风袭来,她拢了拢衣袖,接着说道:“如今苏家势弱,她只能依仗周家苟活,若是苏家仍有往日风光,这京中怕是难得安宁。”
陈维萱深以为然,连连颔首附和:“外祖母向来看人眼光极准!这般心思深沉、不安分守己的女子,若是真入了我陈家大门,往后府中怕是永无宁日。万幸风哥儿心志坚定,未曾被她的花言巧语迷惑,才免了一场祸事。”
她目光扫过朝她们走来的苏傲霜,唇角勾起一抹冷然:“周夫人向来手段厉害,果真是名不虚传。这般桀骜难驯、爱惹是非的性子,到了她手中,竟也乖顺得如同绵羊一般,半点不敢造次。”
李淑慧眸底掠过一丝嫌恶,伸手挽住陈维萱的衣袖,低声道:“这等心思难测的人,还是离远些为妙,谁晓得她下一刻又要耍什么花招。”
言罢,二人不约而同起身,快步朝花厅方向去了。
苏傲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眸色冷得像冰,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喃喃自语道:“不过是些胆小窝囊之辈,见了我便匆匆避走,倒真是无趣得很。”
说罢,她收回目光,又独自一人在府中漫不经心地闲逛起来。
午膳方罢,众女眷多聚于沁香园听戏,丝竹管弦之声婉转悠扬。
陈维萱与李淑慧并肩倚在八角亭的朱红栏杆旁,手中茶盏氤氲出轻浅白汽,二人低言絮语,闲话家常。
亭外假山叠翠,俞述清的小女儿俞照梅与俞珊正踞于青石之上喂鱼。
湖中碧叶亭亭,粉荷绽露娇容,红鲤青鲫穿梭其间,争抢着二人撒下的鱼食。俞珊捻起一撮鱼食逗引,鱼儿跃出水面,溅起细碎水花;俞照梅看得兴起,咯咯轻笑,笑声清脆如环佩相击,引得亭中两人纷纷侧目。
俞珊抬首时,望见亭中品茗的陈、李二人,遂敛了笑意,颔首浅笑,算是见礼。陈家与林家本是姻亲,再过两月她便要嫁入林家,往后少不得与二位夫人往来。
正欲上前寒暄,身后忽传来一道温软女声:“两位妹妹好雅兴,此处绿荫蔽日,近水含凉,端的是清净自在。”
俞家姐妹闻声转头,俞珊瞧着来人面生,却依旧依着礼数,含笑颔首:“不知是哪家夫人,生得这般容华,快请坐下说话。” 说罢便上前一步,虚扶着来人缓缓在山石上坐下。
俞照梅心中早已不快 —— 这假山僻静处本是她先寻到的,却被人贸然插话,只是碍于教养,面上并未显露半分,只淡淡对俞珊道:“这位是苏家姐姐,嫁与了周家二公子。”
俞珊闻言,心中一动。苏家名声她早有耳闻,一时便收了方才的热络,往后退了半步,敛衽浅笑:“原来是周家二奶奶。我初来京城不久,京中世家的夫人小姐们,尚有许多未曾识得,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姐姐见谅。”
苏傲霜却似未察俞珊的疏离与俞照梅的冷淡,指尖轻轻摩挲着假山石纹路,眼帘微抬时,语气里带着几分似赞叹似感慨的意味:“恒顺侯府真是人杰地灵之地,府上儿郎们个个出挑 —— 前几日还听人说,大公子在国子监论策拔了头筹,二公子更是习得一手好骑射,连皇上都连夸过好几回呢。”
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俞照梅,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只是寻常夸赞世家子弟。
俞照梅面上依旧是那副淡然模样,说道:“兄长们不过是循规蹈矩念书罢了,能有几分微末成绩,多是书院先生悉心教导的功劳,算不得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不愿多谈的疏离,仿佛苏傲霜的夸赞只是寻常客套。
苏傲霜却似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反而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略低,却字字清晰地落在二人耳中:“侯府不止儿郎出色,小姐们也个顶个的好姿色 —— 只可惜啊,运气稍差了些,不然如今这中宫之位,该是俞家的才是。”
这话一出,俞珊原本垂着的眼帘猛地抬起,眉头瞬间蹙起,语气也添了几分急切,忙开口打断:“周家二奶奶慎言!”
她下意识抬眼朝四周扫了一圈 —— 假山后隐着几竿翠竹,难保没有往来的丫鬟仆妇路过,当即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皇家之事,何等庄重,岂是我等女眷能随意议论的?这话若是传出去,可都是惹祸上身的麻烦事!”
俞照梅抬眸,眸中厉色乍现,冷声道:“周二奶奶此言何意?今日镇国公府女眷齐聚,若这话不慎传入镇国公夫人耳中,无论周家还是苏家,怕都讨不到半分好处。”
苏傲霜听了这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却很快掩去:“是我失言了,不过是瞧着俞家姑娘个个出众,一时兴起多说了两句,倒让妹妹担心了。”
话虽这般说,语气里却没多少歉意,反而慢悠悠地打量着湖中嬉戏的锦鲤,似是在琢磨着什么。
俞照梅霍然起身,将盘中剩下的鱼食尽数抛入湖中,掷下瓷盘,转身便要离去。
苏傲霜连忙上前拦住,伸手攥住她的手腕,语气急切又带着几分委屈:“妹妹莫恼,是我言语无状。我实则是羡慕妹妹 —— 出身名门,家世显赫,有娘家做坚实后盾,父亲兄长皆是人中龙凤,日后尽是助力。哪像我,父亲遭贬斥去了清水衙门,我在婆家也受尽轻慢欺辱。我若能有妹妹这般好家世便好了,或是父亲能得遇贵人、平步青云也罢。周家那群小人也就不敢在欺压我了。
那老妖妇当初说好帮我父亲调离礼部,如今一年多过去,竟毫无动静!他们分明是想拿父亲拿捏我和苏家,逼我事事顺从、忍气吞声做个哑巴,可我偏不遂他们的愿!妹妹,求求你帮帮我,帮我脱离这周家火坑好不好?”
俞照梅正要挥袖甩开她的手,身旁的俞珊已然伸手按住她的胳膊,缓声道:“此事关乎周家内宅之事,我与姐姐皆是未出阁的姑娘,如何能插手?周二奶奶若真想和离,不如回苏府与令尊令堂从长计议。况且您如今身怀六甲,万事更该谨慎为上,莫要动了胎气。”
俞照梅听闻 “身怀六甲” 四字,这才强压下心头怒火,缓缓抽回被攥住的手,后退一大步,冷声道:“这话未免太过无礼。我俞家与苏家素无交情,你有难处,怎会贸然求到我跟前?”
苏傲霜眼底瞬间凝起泪光:“妹妹有所不知,婆家众人凉薄,娘家还仰仗公爹帮父亲谋个好官职,哪会同意和离。俞家声望赫赫,且妹妹向来心善,侯府是我公爹都不敢得罪之人。我知道这请求唐突,可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 腹中孩儿不能跟着我在周家受磋磨,妹妹若肯出手,我苏傲霜此生必当结草衔环,绝不敢忘大恩!”
苏傲霜说着便顺势屈膝,盈盈下拜,另一只手却悄悄抚上小腹,神色凄楚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沾湿了衣襟:“我知道素无交情便求人太过失礼,可除了妹妹,我真的无人可求了…… 求妹妹同俞大人说一声,帮我父亲谋个兵部的官职也好,只要他能得升高位,周家便不敢再欺辱我,求求妹妹了!”
说罢,她竟伸手死死扯住俞照梅的裙角,低低抽泣起来。
俞照梅何时见过女子这般无理取闹的模样,越想越气,猛地一抽裙角。苏傲霜眼中猝然闪过一丝精光,借着这股力道,竟顺势朝着一旁的假山倒去!
俞珊眼疾手快,不及细想便扑上前挡在假山前,苏傲霜重重摔在她身上。
俞照梅眸光一凛,冷声道:“你想陷害我?”
俞珊疼得呲牙咧嘴,却仍先扶起苏傲霜,转头朝俞照梅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再转向苏傲霜时,语气已放缓和:“周二奶奶莫要激动。你今日所说之事,我们回去便同大伯母细说,看她是否有法子助你脱离周家。至于苏大人调离礼部一事,也需同大伯父商议,只是此事怕要费些银钱打点关节。”
苏傲霜闻言,连忙抹了抹泪水,眼中瞬间燃起惊喜,直直望着俞照梅:“俞姑娘,此话可当真?”
俞珊朝俞照梅微微点头。俞照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郁气,淡淡道:“罢了,看你说得可怜,便帮你这一次。”
苏傲霜这才止住抽泣,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三人各怀心思,却都暗暗松了口气。
俞珊连忙打圆场:“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吧,许是伯母在寻我们了。二奶奶,我扶着您,咱们走吧。”
苏傲霜甩开俞珊的手,转身便攥住俞照梅的胳膊,眼底的凄楚早已褪去,只剩难掩的喜色与急切,笑道:“没想到今日竟能遇上妹妹这般贵人,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妹妹肯出手相助,便是救我母子二人于水火,这份恩情,我苏傲霜永生难忘!”
俞照梅强忍着心头不适,任由苏傲霜扶着胳膊走出假山,远离了湖边,这才淡淡道:“你且耐心等些时日。调任一事需先同吏部尚书打通关节,面圣更要寻得恰当时机。若贸然提及苏大人的事,难免惹人非议,说我父亲收了好处。”
苏傲霜脸上笑意不减,连连应道:“那是自然,我便好生等着妹妹的消息。”
俞照梅不再多言,抽回胳膊,反手拉住俞珊的手腕,快步转身离去,步履间透着几分急于脱身的决绝。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苏傲霜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轻嗤一声,低声呢喃:“推诿敷衍的话,当我听不出来?罢了,那俞家庶女太过精明,这条路走不通,便换个人便是。”
说罢,她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漫无目的地在园中游荡。芷晴正四处焦急张望,瞥见她的身影,连忙快步上前:“二奶奶,您方才去了何处?让奴婢好找!”
苏傲霜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不过四处闲逛了片刻,有什么好找的,难不成还能丢了?”
她脚下不停,径直往更僻静的地方走去。芷晴不敢多问,只得紧随其后。
甘府东边有一片开阔花圃,此时日头正盛,除了两个洒扫的粗使丫头,并无旁人。
苏傲霜在花圃边转了半晌,正觉无趣要往回走时,忽然瞥见不远处的空地上,镇国公府的薛佳慧正带着丫鬟放风筝。薛佳慧一手攥着线轴,一手扯着风筝线,只顾着仰头看空中的风筝,脚步不住地往后退。
苏傲霜眼底灵光一闪,顿时有了主意。她故意装作被迷了眼的模样,脚步踉跄着揉着眼睛,缓缓往薛佳慧身后走去。
果不其然,薛佳慧退得正急,全然没留意身后有人。只听 “咚” 的一声,她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苏傲霜身上。
苏傲霜顺势往后一倒,重重摔在地上。她动作极快地将早已备好的药丸,塞进嘴里,用帕子遮掩着咽下,随即双手紧紧抚着小腹,眉头拧成一团,口中不住地 “哎呦” 起来。
薛佳慧吓了一跳,连忙丢下手中的风筝线轴,蹲下身去扶她,语气满是慌乱:“苏姐姐!你没事吧?”
苏傲霜脸色惨白,声音虚弱得像是随时要断气,带着浓浓的委屈与痛苦:“薛姑娘…… 你走路怎的这般不小心…… 我、我肚子疼得厉害……”
喜欢轻风君不醉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轻风君不醉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