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真这么有意思?”
文墨得到消息时,正歪在暖阁的软榻上翻闲书,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手里的书“啪”地掉在绒毯上,人也笑得蜷了起来,肩膀直颤,眼里很快沁出泪花。
“哈哈……那群老东西……居然、居然还有今天!哎哟……”她笑得有些喘不上气。
柳敏立在一旁,见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极自然地抽出袖中一方素净的棉帕,弯下腰,指尖托着她下巴,用帕子轻轻去拭她眼角的湿意。动作熟稔,分寸恰好。
文墨任由他动作,只仰着脸,嘴角还高高翘着,追问道:“快说快说,那吴老头儿,当真气得胡子都翘了?”
柳敏仔细擦净她眼角,收起帕子,脸上也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顺着她的话回道:“奴婢虽未亲见,但听前头传来话儿,说吴阁老脸都青了,下巴上那撮山羊须,怕是真抖得跟秋风里的叶子似的。”
文墨想象那场景,又伏在榻上闷笑了一阵,半晌才歇,脸上红扑扑的,眼角还残留着笑出来的水光。
“大姐真乃神人也。”
她叹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是佩服还是别的什么。忽地,她想起那日闯东宫书房,姐姐坐在那儿,屏风后似乎有道影子……
当时没细想,此刻联系起来,那后头站着的,恐怕就是那位引得朝堂大乱的,大姐的那位爱宠了。
这么一想,心里那点因为朝堂闹剧生出的畅快,莫名淡了些,反而觉得嘴里空落落的,没什么滋味。
柳敏见状,早从一旁剔透的水晶碗里拈起一颗红艳艳的樱桃,递到她唇边。
文墨就着他的手吃了,嫣红的汁液染上唇瓣,她慢条斯理地咀嚼几下,头一偏,将小小的果核吐在柳敏早已候着的掌心。
“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侧过头来看柳敏,“那个唱《游园》的旦生呢?而今如何了?”
柳敏合拢手掌,将那枚湿漉漉的果核拢住,垂着眼睑,神色在暖阁明亮的光线下有些模糊:“回殿下,接来了,安排在西南角的偏院住着。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平常,“许是性子倔,或是吓着了,至今不肯松口,也不怎么吃喝。”
文墨“哦”了一声,没什么意外,也没多少急切。
她闲闲地拉起柳敏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把自己柔软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挤进他的指缝里,漫不经心地扣住,像是在把玩一件趁手的玉器。
二公主从小金枝玉叶地在宫里长大,不懂男女之防,也或许她知道……
也是,他在她眼里,算是什么男人。一个用的趁手的物件罢了。
柳敏脸上笑容未变,甚至就着她拉扯的力道,微微倾身凑近了些,呼吸几乎拂到她颊边,声音放得轻缓:“既然是个不识抬举的榆木疙瘩,殿下何必费心?不如……再去那楼里瞧瞧,或许有更知情识趣的。”
上次文墨说府里待着没意思,就是柳敏暗示她去那些不三不四的楼里逛的,后来被太子知道,抓了他进去。
柳敏神色暗了暗。
彼时他也不过是想让这位公主找点乐子,别没事把目光都放在他身上。楼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脂粉男人,没想到,还真被文墨看上一个。
“罢了罢了,”文墨却摆摆手,另一只手顺势推开他凑近的脸,力道不重,像拂开一缕烟,“上次去一趟,差点把你折进去。小敏子,”她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娇憨的怜惜,“我可舍不得你再进去一回。”
话说得情真意切,可她的目光却飘向了窗外一株开得正好的西府海棠。
柳敏顺着她的力道退开些许,脸上笑意丝毫未减。
“也罢,”文墨自己忽又改了主意,松开扣着他的手,身子一滑从榻边溜下,赤足踩在厚软的地毯上,“山不就我,我去就山。美人嘛,总得有点脾气才有趣。”
她说着,朝柳敏伸出手臂,等着被伺候更衣,“更衣,我去瞧瞧。”
自从上次柳敏从地牢出来,文墨待他,似乎更随意了些,也更……理所当然了。一些原本由贴身宫女做的事,偶尔也会落在他身上。
柳敏无声地取过搭在一旁的衣裙,伺候她穿上。跪下来为她系腰间繁复的衣带时,指尖难免掠过她腰侧的软肉。
“哎呀,痒。”
文墨轻轻笑了一声,肩膀缩了缩,却没真的躲开,直到柳敏系好,她才像是忽然不耐,抬手推了推他肩膀,“算了算了,笨手笨脚的,还是我自己来。”
语气娇嗔,听不出真恼。
柳敏从善如流地松开手,退后两步,垂首站到一旁,看着文墨自己对着镜架上的铜镜,将衣带重新理了理,又随手拢了拢微乱的长发。
待她整理停当,柳敏才上前,将一双软缎绣鞋妥帖地套在她脚上。
“走吧。”
文墨对着镜子最后瞥了一眼,转身朝外走去,步履轻快。
柳敏无声地跟上,落后半步。
身后,几个捧着洗漱用具、原本候着的宫女面面相觑,也只得悄无声息地随了上去。
一行人穿过曲折的回廊,朝着府邸西南角那处最为僻静的偏院行去。
偏院确实僻静,围墙比别处高些,墙角生着暗绿的苔藓,几竿细竹也长得疏疏落落,没什么精神。
院子当中倒还干净,只是空荡荡的,显出一种刻意的冷清。
房门紧闭着。领路的内侍上前敲门,里头毫无动静。
文墨也不恼,示意内侍退开,自己走到门前,抬手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开门。”
她声音不高,带着点惯有的随意。
里面依旧寂静。
文墨挑了挑眉,脸上没什么怒色,反而像是更感兴趣了。
她后退半步,对柳敏使了个眼色。
柳敏上前,声音平稳:“二公主殿下驾到,开门迎驾。”
过了约莫几个呼吸的功夫,门内终于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像是衣料摩擦。
接着,门闩被抽开的声音响起,门“吱呀”一声,向内拉开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后,逆着屋内昏暗的光线,有些看不清面目,只觉身量颇高,甚至比柳敏还高出些许,只是有些过于清瘦,穿着件不太合身的半旧青色布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他站在门内,并未跪拜,也未完全让开,就那么沉默地立着,挡在门口。
文墨也不急,就站在阶下,仰头打量他。
日光此时恰好斜斜照过来,落在门内那人身上。
最先看清的是一头墨黑的长发,未绾未束,只是松松地披在身后,发质极好,像一匹上好的黑缎子,流淌着暗沉的光泽。有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没什么血色。
脸是瘦削的,下颌线条清晰利落,几乎没什么肉。眉毛生得极好,不是女子那种修饰过的细弯,而是自然舒展的剑眉,斜飞入鬓,为他过于苍白的脸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英气,也冲淡了些许因消瘦而显出的脆弱感。鼻梁很高,很直。
然后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形状极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含情的桃花眼型,可此刻那双眼眸里,却像是凝着终年不化的寒潭水,幽深,寂静,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睫毛很长,密密地覆下来,在眼睑投下浅淡的阴影,却遮不住眼底那抹清晰的戒备与……厌烦。
他的嘴唇颜色很淡,没什么血色,此刻正紧紧抿着,唇线绷得笔直。
这实在是一张矛盾的脸。
有着近乎女相的精致轮廓,却因眉宇间的英气与眼中的冷冽,硬生生将那点阴柔压了下去,变成一种模糊了性别的、极具冲击力的俊美。
只是这美带着刺,像冰层下兀自生长的荆棘,好看,却扎手。
文墨看了他好一会儿,目光毫不避讳,从他披散的黑发,扫过苍白的脸,落在他紧紧抿着的淡色唇瓣上,又移回那双冰冷的眼睛。
“考虑得怎么样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门内的人没回答,只是那双眼里的冷意似乎更浓了些,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哑巴了?”
文墨往前踏了一步,走上台阶,离他更近了些。她个头只到他肩膀,需得仰着脸看他,但气势却半分不减。
“本宫在问你话。”
两人距离拉近,文墨身上淡淡的甜香飘过去。
那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下巴微微抬起了些许,是个抗拒的姿态。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低,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却意外地清越,只是语气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
“多谢公主抬爱,草民不敢当。”
“不敢当。”
文墨笑了,眼睛弯起来,像是觉得他这反应很有趣。
她目光又在他脸上逡巡一圈,啧啧两声。
“台上台下,倒是两个人。台上那杜丽娘,柔情似水,我见犹怜。台下嘛……”她拖长了调子,“像个刺猬。”
这话带着明显的调侃,甚至轻慢。
那人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睫又垂下去一些,遮住了眸底更深的情绪。
他放在身侧的手,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殿下看够了么?”他声音更冷了些,“看够了,就请回吧。”
“急什么?”
文墨非但没走,反而又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门框,“本宫大老远过来,连杯茶都没有?”
那人终于抬眼看她,那目光像冰锥子,直直刺过来:“寒舍简陋,没有茶招待贵人。殿下请回。”
一旁的柳敏微微蹙眉,上前半步,声音沉了沉:“放肆。殿下面前,岂容你无礼?”
文墨却摆了摆手,止住柳敏。
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遍,目光最后落在他那身显然不合体、甚至有些寒酸的旧布袍上,忽然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把人抓过来这么久,还没问他的名姓,也是头一回碰见这样不讲道理,没有逻辑可言的公主。
那人沉默了片刻,就在文墨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极缓、极不情愿地吐出两个字:
“商闻。”
“商闻……”
文墨念了一遍,点点头,“名字倒还配你。”
她语气随意,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从今天起,你就住这儿。缺什么,短什么,跟……”
她瞥了眼柳敏,“跟柳公公说。好好养着,把台上那副嗓子身段给本宫养回来。什么时候想通了,肯好好说话了,再来见我。”
说完,她也不等商闻反应,竟真的转身就走。
二公主做事从来只凭心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管旁人如何看她,她只要舒服就够了。
柳敏深深看了僵立在门内的商闻一眼,那一眼没什么温度,随即快步跟上文墨。
一行人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
院门重新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商闻依旧站在门内,保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未动。
逆光中,他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漂亮的、冰冷的眼睛,望着空荡荡的院门方向,眸色深得像是望不见底的寒渊。
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风吹过,卷起墙角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又寂然落下。
偏院重新陷入一片死水般的寂静,唯有屋内桌上,那碗早已冷透、未曾动过的清粥,表面凝着一层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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