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0年
邺城皇宫,登基大典的喧嚣已然散去,百官宴饮的余温却仍未从冰冷的宫殿石壁上完全褪去。
在深宫一间僻静温暖的暖阁内,炭火盆烧得正旺,映照着几张决定天下未来面孔的脸。
新帝曹丕,已褪去了那身繁复的衮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倚在软榻上。他脸上没有多少开国帝王的狂喜,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超越年龄的冷静。
目光扫过榻前肃立的几位心腹——沉稳持重的陈群,深藏不露的司马懿,以及几位新朝的核心谋臣。
“大典已成,天下看似归心。”曹丕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然,你我皆知,这天下,并非铁板一块。民间尚有积怨,士林亦有微词。先武帝……朕之父皇,一生征战,行事果决,难免有……为人所诟病之处。”
他措辞谨慎,但在座之人都明白其所指。
司马懿微微躬身,接口道:“陛下明鉴。先武帝扫平群雄,再造华夏,功盖寰宇。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如今四海初定,当以安定人心为要。”
他话语圆滑,既肯定了曹操的功绩,又暗示了其手段带来的问题。
陈群更务实一步,他手捧着一卷初步拟定的《新朝律令疏》,沉声道:“陛下,治天下如烹小鲜。旧日疮疤,不宜再揭。然若全然无视,恐成痼疾,被宵小利用。”
他意指的,自然是那如野火般蔓延的赤火公社,他们最擅长的,便是利用民怨。
曹丕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榻沿,这是他深思时的习惯。“不错。朕受汉禅,承天命,更当承……民望。”
他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汉室失德,非一日之寒。那些引得天怒人怨的政令,究竟出自谁手?”
他目光如炬,看向众人,自问自答:“自然是那位……已逊位的山阳公了。”
暖阁内瞬间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
陈群眉头微动,已然明了圣意。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垂首道:“陛下圣明。山阳公在位时,年少暗弱,权柄旁落,确曾下过诸多不恤民力的诏令。先武帝每每执行,亦是迫于君臣名分,内心实多煎熬。”他将“执行”二字,咬得略重。
“正是此理!”曹丕抚掌,似乎解决了心头一大难题,“父皇一生,于汉室可谓鞠躬尽瘁,忍辱负重。那些苛政,皆是出于乱命,父皇为大局计,不得不勉力维持。如今天命更易,朕既登大宝,自当拨乱反正,革除前朝弊政,与民更始!”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皇宫肃杀的夜景,声音变得斩钉截铁:“传朕旨意,编修国史,刊行天下。凡旧政之失,皆明示源于汉室昏聩,山阳公暗弱。先武帝之苦衷,当详加阐述,以正视听。朕之新政,务以宽仁为本,示天下以更始革新之象!”
他顿了顿,转过身,说出了那句将成为新朝历史书写核心方针的话:
“历史宜粗不宜细,重在教化,利于当下。 那些细枝末节,纠缠不清的旧账,该模糊的,便要模糊。要让百姓知道,苦日子是昏聩的汉室带来的,好日子,是我大魏带来的。明白吗?”
“臣等明白!”陈群、司马懿等人齐声应道,深深躬下身去。
在这一刻,历史的面纱被权力的大手粗暴地掀起,又按照新的需要,覆盖上了一层精心编织的“雅政”之纱。
曹操的罪责,被悄然转嫁给了那个幽居在深宫、如今已是山阳公的汉献帝刘协身上。墨写的谎言,开始在权力的加持下,试图覆盖血写的事实。
暖阁外,北风呼啸,仿佛预示着即将席卷而来的、一场无声无息,却关乎历史记忆归属的战争。
而那远在北疆的赤火公社,以及那些沉默的、被篡改了记忆的底层百姓,将成为这场战争最终的决定者。
秘书监的档案库,往日里是纸墨与尘埃混合的沉静气息,如今却弥漫着一股异样的焦灼。
烛火与油灯比往常多燃了一倍,将堆积如山的简牍、卷宗映照得晃如白昼,也将伏案工作的文官们脸上那复杂的神情照得无所遁形。
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对手是过去,武器是笔墨。
“此处,‘建安八年,令曰:河北袁氏之乱,今其令,收田租亩粟四升,户绢二匹、绵二斤……’,”一位中年主簿指着摊开的旧诏令抄本,对身旁的年轻编修吩咐道,“记下,此令前需加上‘奉帝命’三字,后附注‘时魏武督河北,虽知民困,然君臣分定,不得不行’。”
年轻编修卫瑜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颤,墨点滴落在稿纸上,氤开一小团污迹。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尚未被官场磨平的棱角与困惑:“主簿,下官查阅过往文书,此令明是曹……先武帝为筹措军粮,亲自拟定颁行,与许都朝廷并无……”
“卫编修!”主簿厉声打断,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压低声音,“陛下已有明旨,前朝政令之失,皆因政出多门,权柄不一。我等奉命修史,正本清源,要体现的是先武帝在乱命下的不得已,以及当今陛下革除弊政之决心!你是在质疑圣意吗?”
卫瑜喉咙动了动,低下头:“下官不敢。”
“不敢就好。”主簿语气稍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照办吧。还有,将《求贤令》、《置屯田令》等,明确标注为先武帝之英明独断。至于那些……嗯,提及‘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诗文,若无法回避,便暗示是描绘汉末乱象,而非特指某项政令。”
命令一道道下达,墨迹一点点覆盖。功绩被巧妙地剥离,归于曹氏;罪责被仔细地打包,系于刘汉。历史的经纬线在笔尖被强行拆解、重组。
卫瑜感到一阵窒息。他走到窗边,想透口气,却看见另一间值房内,几位老学士正在“修订”地方志。
一本记录某郡大旱后仍强征粮赋、导致民变的册子,被要求将主导此事的那位曹氏亲信将领的名字抹去,改为“郡守奉朝命催科,力有未逮”。
最让他心头刺痛的,是蒙学教材的编撰处。几位翰林正在斟酌词句,将新的历史叙事编成朗朗上口的童谣和故事。
他听到其中一人吟哦道:“汉帝昏,政令苛,百姓苦,无处说……魏武忧,心力瘁,承乱命,实无奈……文皇出,天地新,废苛政,施仁恩……”
那稚嫩未来将诵读的语句,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良心上。
他忍不住,再次找到了总揽此事的司空陈群。陈群正在审阅新编的《魏史纲目》,神情专注而平静。
“司空,”卫瑜鼓起勇气,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下官愚钝。史笔如铁,贵在真实。如此篡……如此修改,后世之人,将如何知晓今日之真相?这……这岂不是欺瞒天下,愧对青史吗?”
陈群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目光如古井般深沉。他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看了很久,直到卫瑜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
“卫编修,”陈群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相?”
他站起身,走到卫瑜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重若千钧:“是记录每一句诏令出自谁口,引得天下汹汹,让新朝根基不稳,让北疆赤火有机可乘?还是塑造一个万民拥戴、天命所归的盛世,让百姓安心,让江山稳固?”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双看透了太多风云变幻的眼睛,紧紧盯着卫瑜:“你要的,是那个让你心安理得、却可能引发动荡的‘虚妄的真相’,还是一个让亿兆黎民得以休养生息的‘安稳的江山’?”
卫瑜张了张嘴,感觉所有的道理在“江山安稳”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陈群不再看他,转身回到案前,重新拿起笔,淡淡道:“记住,史书,从来不只是记录过去,更是塑造未来。去做事吧。”
卫瑜浑浑噩噩地退出值房。廊下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
抬头望去,秘书监的屋檐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重的轮廓,仿佛一头吞噬真相的巨兽。而他们这些文官,正是为这头巨兽磨利牙齿、修饰面容的操刀人。
墨砚之间,青史已成任人打扮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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