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严冬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然而,屋内却因挤满了数十个孩童而显得热气腾腾。他们穿着厚实的冬衣,小脸冻得微红,眼睛却亮晶晶的,齐刷刷地望着前方手持戒尺、面容肃穆的先生。
这里是新朝教化之地,也是权力塑造记忆的第一线。
“天地玄黄,”先生领读,声音平稳而有力。
“天地玄黄——”孩子们稚嫩的声音汇成一道清亮的溪流。
“宇宙洪荒。”
“宇宙洪荒——”
“汉帝失德,”先生的语调在这里微微一顿,加重了语气。
“汉帝失德——”孩子们毫不犹豫地跟上,对他们而言,这只是四个需要记住的字,并无具体含义。
“政令苛暴。”
“政令苛暴——”
学堂的角落里,一个身着低级文官服饰的年轻人——卫瑜,正静静地站着。他是奉命来郡县巡查新教材使用情况的。此刻,他的脸色比窗上的霜还要白。
那从他手中,从无数像他一样的文官手中流出的、经过“修订”的文字,正通过这琅琅书声,注入一颗颗纯净无瑕的心灵。
他认得这段“新编千字文”。它将经典蒙学与新的历史叙事强行嫁接,用最简洁、最易于传播的方式,奠定下一代对过往的认知基础。
先生继续领读,孩童们继续跟诵,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
“魏武忧国,勉力维持——”
“文皇受禅,天下更始——”
“魏武忧国,勉力维持……”卫瑜在心中默念,眼前仿佛浮现出曹操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以及那些在严酷政令下凋敝的村庄、流离的百姓。而在这里,他成了忧国忧民、忍辱负重的形象。
“文皇受禅,天下更始……”曹丕逼宫受禅的一幕还在眼前,此刻却成了顺天应人的壮举。
真与假,是与非,在童声的合唱中被彻底搅浑、重塑。孩子们摇头晃脑,神情专注,他们正在学习的,不是知识,是一种被钦定的“事实”,一种关于他们所处世界来源的“常识”。
卫瑜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天真烂漫的小脸。他们或许回家后,还会用这清脆的嗓音向父母复述:“爹爹,先生说了,以前是汉家皇帝坏,让我们受苦,现在是魏家皇帝好,给我们好日子过。”
他们的父母,那些或许亲身经历过屯田之苦、抚夷之痛的百姓,在听到孩子这般诵读时,又会作何感想?
是沉默,是附和,还是在那早已被生活磨平的心田中,也悄然接受了这种解释,将具体的苦难归咎于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汉帝”?
谎言,一旦披上启蒙的外衣,由最纯洁的声音诵出,便拥有了可怕的生命力。
它不再是档案库中冰冷的篡改,而是变成了活生生的、一代人共同的童年记忆。
它将如同这些孩童血脉中的一部分,随着他们的成长,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片遮蔽真相的密林。
学堂外,寒风依旧。学堂内,童声琅琅,一遍又一遍,如同为一座巨大的、无形的碑文进行着奠基礼。
卫瑜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悄悄退出了学堂,站在冰冷的院子里,只觉得那一声声稚嫩的诵读,比凛冽的北风更让人心寒。
篡改历史的第一步,不是说服成年人,而是从确保下一代不再拥有质疑的能力开始。这一刻,卫瑜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们这些“文胆”,所操持的墨砚,重量堪比千钧。
邺城南市,“清源茶馆”的招牌在初春的寒风中微微晃动。午后的阳光勉强透过糊着桑皮的窗纸,在弥漫着劣质茶末和水汽的空气中投下昏黄的光柱。
茶馆里挤满了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喧嚣的人声与茶博士尖利的吆喝混作一团,本是这座城市最富生机的脉搏。
今日压轴的说书先生是个干瘦老头,醒木一拍,满堂稍静。他说的正是数年前曹操西征马超、韩遂时,为保障后勤,在关中强行推行“徙民充屯”的旧事。
这事儿当年闹得极大,无数百姓被迫离乡,田宅废弃,路上死伤枕藉。
“……却说那征西大军,粮草乃重中之重。便有令下,迁关中民户万余,充实陇右屯田。那时节呵,真是……”
老说书人酝酿着情绪,准备描绘一番背井离乡的惨状。他说的本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在以往,这等段子最能引动听客唏嘘,赚足茶钱。
“咳!”一声清晰的干咳从角落传来,打断了他的话头。
一个穿着普通布衣、面色精悍的中年汉子放下茶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老先生,这话说得有失偏颇了吧?”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过去。老说书人一愣,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那布衣汉子站起身,环视一圈,朗声道:“当年关中扰攘,马韩逆贼肆虐,百姓流离。先武帝徙民实边,是为保全百姓性命,开发边陲,乃不得已而为之的安民之策!岂能片面渲染其苦?尔等可知,若无当日徙民,多少关中百姓要死于兵乱饥荒?这功过,岂能妄断?”
他话语条理清晰,口气虽平缓,却隐含着官府的威严。堂内有片刻的死寂。老茶客们都是人精,立刻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这人,绝非普通茶客。
“是极是极!”靠近门口的一个商贩模样的人立刻高声附和,“先武帝雄才大略,所做自然皆是深谋远虑!我等小民,岂能妄加揣测!”
“对对对,当时情况危急,也是没办法的事……”
“都是那马超、韩遂作乱!才逼得朝廷行此策!”
“老先生,你莫要胡言乱语,误导我等!”
一时间,附和之声四起,方才还可能心有戚戚的茶客们,此刻都换上了一副“恍然大悟”、“深明大义”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对苦难的共鸣,从未发生过。
老说书人额头渗出冷汗,他混迹市井多年,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来头和意图。
他连忙拱手,赔着笑脸:“是是是,老朽糊涂,老朽糊涂!只顾着渲染情节,却忘了大局,多谢这位先生指点!先武帝英明,自然……自然是为了百姓好!”
他不敢再继续原定的故事,匆忙圆了几句,便草草收场,连赏钱都没敢多要,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台。
卫瑜恰好也在茶馆,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他默默地喝着已经凉透的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邻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奈。
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头埋得更低,专心对付碗中那几片可怜的茶叶,仿佛那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整个茶馆迅速恢复了喧嚣,但话题已然转向了天气、物价、街坊趣闻,再无人提及刚才那段历史插曲。然而,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公共话语的空间,在这看似热闹的市井之中,已被无形的手悄然扼住咽喉。质疑的声音尚未出口,便已自行消弭。
“不敢发声”,不再是一句口号,而是渗透进骨髓的生存本能,是弥漫在空气里的恐惧。
真相,在权力与集体的合力围剿下,退守到了最私密的内心角落,沉默,成了最普遍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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