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汉诸帝的陵寝——昭陵,便静默地矗立在这片荒凉的山麓。
一道孤独的身影,踏着破碎的甬道,踉跄而行。
是荀彧。
他未着魏官袍服,反而穿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汉室旧官袍。宽大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更显得他身形消瘦,如同一株即将被风吹折的枯竹。
他终于来到那座最为高大的帝陵前。陵墓的封土在夜色中显出庞大的轮廓,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却也像一个巨大的坟冢,埋葬着一个时代,以及那个时代所信奉的“公道”。
没有侍卫,没有随从,只有他一人,与这满山寂寥的亡魂为伴。
荀彧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那冰冷的陵碑。月光下,他清癯的面容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灰败。
但那双曾经清澈、睿智,曾为曹氏规划了半壁江山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理想彻底崩塌后的余烬,是信念被无情践踏后的绝望。
他缓缓跪倒在冰冷的石阶上,不是朝拜,而是脱力。
“陛下……列祖列宗……”他的声音起初是低沉的,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嘶哑,“臣……荀彧……来看你们了。”
一阵猛烈的山风吹来,几乎将他吹倒。他挺直了脊梁,那身汉官袍服像一面不屈的旗帜。
“臣今日来,非为哭汉祚之终……气数已尽,非人力可挽回……”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压抑了太久的悲愤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臣是哭……哭这煌煌史笔,竟成佞臣粉饰之具!哭这朗朗乾坤,竟容篡逆颠倒黑白!哭这天下人心,将被谎言永远蒙蔽!”
他猛地抬起头,指向邺城的方向,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曹孟德!你一世英雄,行事但求本心,何曾惧身后评说?!可你的好儿子!他将你所有的杀伐,所有的酷烈,所有的不得已……全都推给了那个形同傀儡的孩子!推给了那座冰冷的宫殿里,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的亡国之君!”
他的声音变成了泣血的控诉,在空寂的陵园里回荡,惊起了几只夜栖的寒鸦。
“这千古的骂名,岂能由他来承担?!这窃国之谋,岂能被粉饰成禅让盛世?!!”
“他们……他们用墨写的谎言,覆盖血写的事实!他们要让后世子孙,都活在一个被精心编织的骗局里!让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苦难,都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变成罪有应得!”
荀彧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不是为刘协,不是为汉室,而是为那正在被系统性谋杀的历史真相,为那即将沉沦于无尽黑暗的公道。
他伏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石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许久,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带着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
“不!不能这样!”他对着陵碑,也对着这沉沉的夜空嘶声立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撕裂而出:
“我要把这一切……都改回来!!”
“这青史,不该由胜利者独书!这真相,不该被权力埋葬!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这世上还有一寸笔墨,还有一张纸……我就要写!写下一个真正的建安!写下你的雄才,也写下你的酷烈!写下他的斗争,也写下他的无奈!写下这时代的血与火,写下这江山的罪与罚!”
声音在陵墓间碰撞、回响,然后被更大的风声吞没。
誓言铿锵,却透着一股无尽的悲凉。在这空无一人的前朝陵寝,一个孤臣的呐喊,又能传多远呢?
但他不管,他只是跪在那里,像一尊逐渐冷却的石像,唯有眼中那簇为真相而燃的火苗,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地、微弱地闪烁着。
荀彧的府邸,仿佛也沾染了主人的心境,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暮气与清冷。
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早已不再,仆役行走也带着小心翼翼,不敢弄出太大响动。书房内,炭火盆燃得不旺,只勉强驱散着初春的寒意。
荀彧独自坐在案前,面前摊着空白的竹简,墨已研好,笔搁在一旁,他却久久未曾动笔,只是望着跳跃的微弱火苗出神。
昭陵一夜,似乎抽干了他最后的气力,只留下一具被悲愤和决心填充的躯壳。
“文若。”
一声熟悉的呼唤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老友钟繇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
钟繇如今官居太尉,是新朝显贵,身着常服,却也难掩那份身处权力中心的雍容气度。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手中提着一盒看似寻常的糕点。
“元常?”荀彧有些意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钟繇快步上前按住肩膀。
“坐着,坐着。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礼。”钟繇在他对面坐下,将糕点放在案几一角,目光扫过那空白的竹简和未动笔墨,心中已然明了几分。
他轻轻叹了口气,“听说你前几日……身体不适,去了城外静养?邙山风硬,你年岁也不比当年,要多保重才是。”
荀彧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劳元常挂心。不过是……去看了看故人。”
钟繇沉默片刻,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偶尔“噼啪”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文若,”钟繇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我今日来,并非仅为探病。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
荀彧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收手吧,文若。”钟繇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近乎恳切,却又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醒醒吧!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争一个是非黑白的时候了!汉室已终,魏室当立,这是天命,亦是定局!”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死水:“如今是新朝,百废待兴,最需要的是稳定!陛下要的是人心归附,江山稳固!你在这个时候,去纠结那些过去的诏令是谁所下,去执着一个傀儡皇帝该背负多少骂名……有何意义?!”
钟繇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害死多少人?颍川荀氏,满门清誉,多少子弟前程系于你一身!还有那些与你过往甚密的同僚、门生!你执着于那个所谓的‘真相’,是想拉着所有人,为你那已经破灭的幻梦殉葬吗?!”
“幻梦?”荀彧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元常,那不仅仅是幻梦,那是……公道。”
“公道?”钟繇几乎要冷笑出来,但他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残酷的理智,“文若,你我皆非三岁孩童。读史至今,难道还不明白一个道理吗?”
他盯着荀彧,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荀彧的心脏,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夏桀商纣,真如史书所言那般昏暴?赢政之功,难道只剩焚书坑儒?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如今,陛下是胜利者,这解释历史的权力,自然在他手中。他要一个稳固的江山,要一个光明正大的法统,那我们就给他!这才是为臣之道,这才是存身之本!”
钟繇苦口婆心,语气缓了下来,带着最后的劝慰:“文若,放下吧。安安稳稳做你的令君,着书立说,教化子弟,青史之上,依然会有你荀文若清名一世。何必……何必非要逆势而为,落得个身败名裂,甚至……更不堪的下场呢?”
荀彧闭上了眼睛,久久没有说话。钟繇的话语,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堤岸。
家族的安危,故友的前程,还有那“胜利者书写历史”的冷酷法则,都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
许久,他缓缓睁开眼,眼中那片悲愤的火焰似乎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空洞。他没有看钟繇,只是望着那盆将熄的炭火,轻声道:
“元常,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承诺,也没有反驳。
钟繇看着他这副模样,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用,只得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生歇息,保重身体。糕点……记得吃。”
钟繇离开了,书房里重归死寂。
荀彧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最后一缕天光也被暮色吞没。那盒精致的糕点,在昏暗的光线中,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他喃喃自语,空荡的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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