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公府,与其说是一座府邸,不如说是一座精致而孤寂的囚笼。位于河内郡山阳县的这座宅院,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却毫无生气。
仆役沉默,卫兵肃立,目光却总若有若无地扫视着内外。这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无形的监视之下,连春风似乎都绕道而行,带不进半分暖意。
荀彧是趁着夜色,以探访故友的名义,几经辗转才得以踏入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他被引到一处临水的暖阁,阁中熏着淡淡的、略带药味的香,试图驱散那股子从骨缝里透出来的阴冷。
刘协,不,如今是山阳公了,正凭栏望着窗外那一池死水。他穿着一身寻常的士人服色,身形单薄,面容平静得近乎麻木。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看到荀彧,他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投入古井的一粒小石子,旋即又恢复了死寂。
“荀令君。”他开口,声音平和,没有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没有自称“朕”,这个认知让荀彧心头一刺。
“陛下……”荀彧依旧用着旧称,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刘协轻轻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指了指旁边的坐席:“坐吧。此处已无陛下,只有山阳公刘协。”
荀彧依言坐下,看着眼前这个他曾经名义上效忠、也曾试图尽力维护的君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不知从何说起。暖阁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令君此来,是为那‘青史’之事吧?”刘协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荀彧猛地抬头,眼中露出惊诧。
刘协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虽居此地,并非聋哑。新朝要‘正本清源’,将旧日种种,尽归咎于朕……归咎于我这位‘昏聩暗弱’的亡国之君。风声,总是会漏进来的。”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潭死水,声音飘忽:“那些屯田之苦,抚夷之痛,征伐之殇……如今,都成了我的罪状了,是么?”
“陛下!”荀彧再也忍不住,激动地站起身,“此乃篡史诬陷!臣……臣绝不能坐视……”
“荀令君。”刘协打断了他,第一次转过头,正眼看向荀彧。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已然凝固的绝望。“你的心意,朕……我心领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仿佛早已在心中咀嚼了千百遍:
“但,‘山阳公’尚且能活。‘汉献帝’必须死。”
荀彧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这,就是代价。”刘协的声音里听不出怨怼,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彻骨冰凉,“曹丕需要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罪孽,需要一个理由来证明他取代汉室是顺应天命人心。而我,这个亡国之君,是最合适的人选。用我的名声,换我一条性命,换山阳刘氏一脉的苟延残喘……很公平。”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荀彧面前,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轻声道:“令君,回去吧。不要再为此事奔走,更不要……为我正名。那没有意义,只会带来更多的杀戮和动荡。我已经……累了。”
说完,他不再看荀彧,重新踱回窗边,背影融入了那片灰蒙蒙的天光与水色之中,仿佛他本身就是这潭死水的一部分。
荀彧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原本系于这位最关键当事人的身上,期待着他哪怕有一丝不甘,一点愤怒,也能成为点燃真相的火种。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片心死如灰的沉寂。
连最该抗争的人,都已放弃了抗争。
真相,在权力和生存面前,轻如鸿毛。
荀彧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座府邸的。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回望那紧闭的朱门,它仿佛不再是公府,而是一座巨大的、活着的坟墓,埋葬着一个帝王的姓名,也埋葬着一段历史的真相。
死水微澜,终归于寂。
荀府的书房,夜复一夜地亮着那盏孤灯。只是近来,这灯火燃得更深,也更晚。
荀彧屏退了所有仆役,将自己反锁在内。他并非在批阅公文,也非在着书立说。
他在书房最里侧,挪开了沉重的书架,露出其后一扇极为隐蔽的小门。门后,是一间仅容一人转身的暗室,空气滞闷,只余一灯如豆。
就在这里,在跳跃昏黄的灯火下,荀彧正在与时间赛跑,与那铺天盖地而来的谎言赛跑。
他伏在狭小的案几上,面前铺着最寻常的麻纸。手中的笔,是那支他用惯了的、笔杆已被摩挲得温润的狼毫。只是此刻,那支笔握在他手中,却重若千钧,并且,在微微颤抖。
他不是在写奏章,不是在写政论,他是在记录。记录那些被刻意抹去、被强行扭曲的真相。
“建安十五年,武帝颁抚夷令,此令出于司空府,未经许都……”
他的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清晰却带着一丝不稳的字迹。
“然今之史载,皆言‘奉帝命’……欺天乎?欺人乎?”他添上这一句,笔锋带着压抑的愤懑。
“士家制,始于……”
“征徐州时……”
“荀文若阻九锡……”
一桩桩,一件件。他写下曹操的雄才伟略,也写下他的严苛酷烈;写下汉献帝的懦弱与无奈,也写下他偶尔试图挣扎却徒劳无功的痕迹;写下那些被归咎于“汉室昏聩”的政令,其真正的决策者与推行过程。
他的笔迹时而急促,时而凝滞。有时,他会猛地停笔,胸膛剧烈起伏,需要深深呼吸才能平复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有时,他会望着跳动的灯焰出神,眼神空洞,仿佛在质问这无边的黑暗。
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包裹着他,让他握笔的手都感到酸软。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于当下,无异于螳臂当车。
新朝的史书正在快速成型,童谣正在传唱,茶馆里的异见已被噤声,连最重要的当事人也已心死认命。
他荀彧一人之力,如何能对抗这由国家机器推动的、系统性的篡改?
他的目的,早已从“改变”转向了“留存”。
他不再奢求能立刻拨乱反正,他只希望,在这谎言试图笼罩一切的时候,能留下一份不同的记录。
一份来自亲历者、见证者的,带着体温与痛感的记录。哪怕它此刻只能藏于暗室,不见天日。
这一夜,他将最后一片麻纸写满,小心地吹干墨迹,与其他纸张一起,用最普通的油布包裹好。
他没有唤来子侄,没有联络故旧。他悄然打开暗室,走到外间书房,轻轻摇动了书案旁一个不起眼的铜铃。
片刻后,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是府中的老仆荀安,须发皆白,腰背佝偻,在荀家侍奉了三代,目不识丁,却忠诚可靠,从不探听主人之事。
荀彧看着这位跟随自己大半生的老仆,眼神复杂。他将那小小的、却重逾性命的油布包,郑重地递到荀安粗糙的手中。
“阿安,”荀彧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耗尽心血后的疲惫,“将此物……带走。离开邺城,走得越远越好,寻一深山僻壤,埋藏起来。不必知其内容,不必告知任何人。”
老仆浑浊的眼睛看着主人,没有询问,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如同接过圣物般,稳稳地接过了那个布包。
荀彧凝视着他,一字一句,用尽最后的力气嘱托道:
“藏之深山,传之后世。”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是看透时空的悲悯与一丝极其微弱的希冀:
“终有一日,后人会需要它。”
荀安深深一躬,将布包仔细塞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转身,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里。
书房内,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愈发微弱。荀彧瘫坐在席上,望着老仆消失的方向,仿佛被抽走了最后的脊梁。
暗室已空,残稿已去。唯有一点星火,携带着被权力诅咒的真相,向着未知的将来,孤独而倔强地,飘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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