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荀安后的几日,荀彧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他依旧按时出现在朝堂,应对如仪,只是那挺拔的身姿似乎更显嶙峋,深邃的眼眸也失去了最后的光彩,只剩一片沉寂的灰烬。
他不再就任何涉及历史定论的事情发言,仿佛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新朝的车轮,碾过被精心粉饰过的道路,滚滚向前。
这一夜,风雪骤急。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裹挟,抽打着邺城寂静的街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万千冤魂的哭泣。
荀彧没有乘轿,也没有带随从,只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旧袍,独自一人,走出了府门。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沿着积雪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风雪扑面,冰冷刺骨,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任由雪花落满他的发髻、肩头,将他渐渐染成一个雪人。
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空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思绪,也被这风雪带回了遥远的过去。
他想起年少时,初入许都,满怀经世济民的理想,欲辅佐那位被权臣挟持的少年天子,重振这破碎的山河。
那时,曹操在他眼中,是能臣,是枭雄,更是可以终结乱世的希望。他呕心沥血,为他规划蓝图,稳定后方,举荐贤才……他以为,自己在践行圣贤之道,在匡扶将倾的汉室。
“匡扶汉室……”他在风雪中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带着无尽的嘲讽。
现实是一把钝刀,一点点凌迟着他的理想。他眼睁睁看着曹操的权势日益膨胀,看着汉室的尊严被一点点剥蚀。
他劝阻过分封魏公,劝阻过加九锡,每一次,都像是在试图阻挡一辆失控的、碾向悬崖的战车。他赢了辩论,却输了现实。
直到那天,那个精致的食盒被送到他的案头。空无一物。那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不是猜忌,不是警告,而是彻彻底底的、理念的决裂。
他为之奋斗半生的理想——“辅佐明主,匡扶汉室”,在那一刻,被曹操,也被这冷酷的时势,亲手敲碎了。
而如今,新朝建立,他连最后一点为历史存真的努力,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曹丕不需要真相,只需要稳定;刘协放弃了抗争,只求苟活;天下人,或麻木,或恐惧,或已被谎言驯服。
他荀彧,就像这风雪中独行的孤魂,所有的呐喊,所有的坚持,都消散在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螳臂当车……螳臂当车啊……”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比哭更难听。一生的理想,一生的名节,一生的挣扎,最终换来的,竟是这篡改后的史书上,一个或许会被模糊处理,甚至被扭曲成“识时务”的名字。
风雪更大了,几乎要将他吞没。他停下脚步,靠在一处结冰的坊墙边,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他抬起头,望着混沌一片的天空,雪花落进他干涩的眼眶,融化成冰冷的水痕,顺着脸颊滑落。
他累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理想已死,真相将埋。这世间,已无他荀文若的立锥之地。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那是很多年前,汉帝刘协在一次年节赐宴时,私下赠他的一枚温润的玉玦。玦,谐音“决”。或许,冥冥中早有定数。
他握着那枚玉玦,指尖感受着那一点残存的、属于旧时代的微温。
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玉玦猛地掷向坚硬的冰面!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风雪的呜咽中,微不可闻。
如同他理想彻底破碎的声音。
荀彧的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倒在积雪之中。风雪很快覆盖了他的衣袍,掩埋了他的面容。他最后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辉煌,正在书写着全新的历史。
而他,连同他坚持的真相与那个逝去的时代,一同被这无情风雪,埋葬在了这寒冷的归途。
翌日清晨,荀府令君荀彧,“病逝”于府外的消息,传遍了邺城。官方给出的说法是,旧疾复发,外出寻医时不幸遭遇风雪。
无人提及那枚碎裂的玉玦,无人知晓那场深夜的独行。他的死,被迅速定性,被哀悼,被纳入新朝的叙事体系。
一个时代,伴随着最后一个坚持为其记录真相的人,彻底终结。唯有那漫天的风雪,似乎还在为那未冷的理想,唱着无声的挽歌。
金銮殿上,熏香袅袅。曹丕端坐于御座,听着近侍低声禀报荀彧的死讯。他沉默了片刻,指节无意识地在龙椅扶手上敲击了两下,脸上看不出喜怒。
“荀令君……可惜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带着帝王应有的惋惜,“其人才学,世所罕有。然,其心念念不忘前朝,乃至晚年,犹自困于虚名,不能顺应天命,着实令人扼腕。”
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扫过殿中垂首肃立的群臣,语气转而带上了一丝沉痛与警示的意味:
“传朕旨意,荀文若身为汉臣,却不能规劝君主,匡正时弊,反致政令苛暴,民怨沸腾,此为其一失;及至新朝更始,仍固守旧念,不识大体,此为其二失。然,念其早年微功,准以礼安葬。其生平……当据实载入史册,以为后世之鉴。”
“据实”二字,他咬得略重。殿中诸公皆是人杰,岂能不明圣意?片刻的寂静后,附和之声四起。
“陛下圣明!荀彧确为蛊惑汉献帝、致使政令昏聩之罪臣!”
“正是其迂腐之见,方使汉室积重难返!”
“陛下仁德,仍予其身后哀荣,实乃千古未有之宽仁!”
很快,在官方的定调下,荀彧的形象被迅速重塑——从一个心存汉室、试图维护最后公道的孤臣,变成了一个固执迂阔、甚至需要对汉末部分“苛政”负责的“前朝罪臣”。
最后一个重量级的知情者,其本身的存在与坚持,也被权力的话语彻底吞噬、扭曲。青史之上,墨迹未干,却已注定要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离邺城喧嚣的太行山深处,一处简陋的茅屋依山而建。屋外风雪已驻,山林寂静。屋内,炭火盆散发着暖意。
那位曾受荀彧托付的寒门学子——卫瑜,正与他的老师,一位避世隐居的前朝老学士,对坐于灯下。卫瑜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油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一叠写满字迹的麻纸。
当他借着灯火,一字一句阅读上面的内容时,他的脸色从好奇,变为震惊,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悸动。
那上面记录的,是与他在官学、在市井、甚至在朝堂听闻的,截然不同的建安往事!
曹操的果决与酷烈,汉献帝的无奈与挣扎,荀彧自身的痛苦与坚持……历史的复杂肌理与真实重量,透过这些颤抖的笔迹,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老师……这,这才是……”他抬起头,声音干涩。
老学士默默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藏好它。记住它。现在,它不是力量,是灾祸。但总有一天……它会比千军万马更有力量。”
也是在这一天,关于荀彧之死以及曹魏系统性地篡改历史的情报,被摆在了龙骧谷赤火公社核心层的案头。
陈烬放下情报卷宗,久久无言。他走到窗前,望着谷中蓬勃发展的景象——整齐的田垄,轰鸣的工坊,操练的士兵,还有那些脸上带着希望光芒的社员。
孟瑶站在他身边,轻声道:“荀文若……可惜了。他试图保住最后的真相。”
陈烬转过身,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燕十三、林枫、韩澈、秦狼、徐文等核心干部,他的眼神锐利而清澈。
“同志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不掌握权力的‘正义’的下场。”
他拿起那份情报,语气沉痛而冷峻:“他们可以用官修正史,将功臣污为罪臣,将暴行粉饰为无奈。他们可以让童谣传唱谎言,让茶馆噤若寒蝉,让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带着污名死去。他们掌握了笔,就试图垄断历史的解释权。”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充分沉淀,然后话锋一转,指向窗外那一片生机勃勃:
“但是,他们能篡改史书,能扼杀言论,能扭曲个人的身后名……他们能篡改得了这千千万万人心深处的记忆吗?能扑灭我们追求的,那个允许所有真相存在、让劳动者成为主人的未来吗?”
“不能!”秦狼握紧了拳头,低吼道。
陈烬的目光变得深远:“荀彧的残稿,会有人珍藏。民间的记忆,会在父辈的叹息中潜流。而我们——”他加重了语气,“我们要做的,就是夺取最终解释历史的权力!不是为我们自己,是为了让青史不再成灰,让民心如水,自择流向,让一切被掩盖的真相,终有大白于天下之日!”
巍峨的皇家藏书阁内,新修纂的《魏书·荀彧传》被司礼监官员恭敬地放入紫檀木书架,与其他“正史”并列,散发着权威而冰冷的气息。
与此同时,太行山深处的茅屋中,卫瑜将那份残稿与几卷赤火社刊印的《实践论》、《各阶级分析》等小册子,一同用油布层层包裹,藏入挖空的树洞,覆以泥土与枯叶。
龙骧谷的印刷工坊里,带着墨香的新一期《赤火评论》正被装订成册,上面有着对曹魏篡史行径的犀利剖析。
谎言,如同厚重的积雪,暂时覆盖了广袤的大地,一片洁白,万籁俱寂。
但在雪层之下,在不同的土壤深处,那些被珍藏的残稿,那些口耳相传的记忆,那些追求真理的信念,如同无数顽强的种子,正汲取着微弱的力量,静默地等待。
等待春雷炸响,冰消雪融。等待破土而出,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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