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文化守望俱乐部”的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格子。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日沙龙的檀香气息,混合着新煮的碧螺春清香。
胡适之坐在他惯常的主位,正与几位核心成员讨论新一期《救世刍言》的选题。他今日穿了一件竹青色直裰,手中折扇轻摇,颇有几分文人风骨。
“依我看,当驳斥北疆近来那篇《各阶级分析》。”一位白发老儒声音激昂,“‘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荒谬!此乃离间之计,欲乱我华夏尊卑有序之根本!”
胡适之含笑点头:“王公所言甚是。不过驳斥亦需章法,当从其逻辑破绽入手……”
话音未落,客厅的镶铜大门被急促推开。
管家捧着一张印刷精美的西洋纸,脸色古怪地快步进来,在胡适之身边低语几句,将那张纸恭敬呈上。
那是一份《泰勒报》——用昂贵的罗马进口纸张印刷,拉丁文与汉文对照。报头下方,一行醒目的大字标题:
“泰西观察家评:影响当代华夏之十二大人物”
胡适之神色自若地接过,目光向下扫视。嘴角原本矜持的笑意,在看到某个位置时骤然凝固。
他的手指捏紧了报纸边缘。
客厅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察觉到气氛的异样。
“胡公?”有人试探问道。
胡适之缓缓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他忽然将报纸狠狠拍在紫檀茶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荒谬!”声音再不似平日的温润,而是尖锐到破音,“简直是荒谬绝伦!”
众人惊愕。
“你们看!”胡适之颤抖的手指戳向榜单,“第十二名,竟是……竟是北疆那个粗鄙武夫赵将!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丘八,何德何能列于‘影响华夏’之榜?!”
有人凑近细看。榜单从第一名陈烬开始,曹操、诸葛亮、周瑜、刘备……皆在列。至第十二名赵将,第十三名——
正是胡适之。
空气死寂了一瞬。
“胡公才学冠绝当代,竟屈居第十三?”一个年轻弟子率先反应过来,愤然道,“此报有眼无珠!”
“何止有眼无珠!”另一人拍案而起,“那赵将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陈烬手下一条恶犬!胡公学贯中西,倡文明、护伦常,天下士林谁不景仰?竟排在此等武夫之后?!简直是辱没斯文!”
群情激愤。
胡适之深深吸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痛。他缓缓起身,走到厅中悬挂的孔子像前,郑重一揖。
“仲尼厄而作《春秋》。”他转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节奏,却带着苍凉的颤音,“圣贤尚困于陈蔡,况我辈凡夫?只是——”
他猛地抄起茶几上那只自己最爱的钧窑天青釉茶盏,高举过头,狠狠掼在地上!
“啪——!”
清脆的碎裂声惊得众人一颤。琉璃碎片混着碧螺春茶叶,在青砖地上溅开一片狼藉。
“只是这《泰勒报》,自诩泰西权威,却如此不识真才,不辨良莠!”胡适之胸膛起伏,声音却愈发沉痛,“它将一个只会喊打喊杀的武夫置于胡某之前,置我华夏千年文脉于何地?置天下读书人的风骨于何地?!”
他环视全场,目光如炬:“此非胡某一人之辱,乃是我整个华夏士林之耻!是文明向野蛮低头的征兆!”
“胡公说得对!”满堂沸腾。
“必须抗议!”
“要让他们收回这荒唐榜单!”
胡适之抬手压下声浪,神色已恢复冷静:“诸君,胡某今日在此立誓——耻与此等虚名为伍!这第十三名,我不要也罢!”
他转身对管家沉声道:“取笔墨来。我要亲自起草《告泰西<泰勒报>书》,痛陈其谬。诸君若还看得起胡某,请附名联署!”
“我等愿随胡公!”众人齐声应和。
一时间,客厅成了战场。胡适之伏案疾书,文不加点,一篇洋洋洒洒的檄文顷刻而成。文中痛斥《泰勒报》“不谙华夏实情,不辨贤愚忠奸”,将赵将位列十二斥为“武夫当道之悲兆”,并严正声明:胡适之本人“视虚名如粪土,耻与不学无术者为伍”。
不到两个时辰,竟集齐了邺城四十八位名士的签名,其中不乏曹魏朝中显贵。
“将此文抄录十份。”胡适之吩咐心腹,“一份送《泰勒报》邺城分社,其余分送各大报馆、书院。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华夏士人,尚有风骨在!”
是夜,胡适之“摔杯明志,拒受第十三”的轶事,已传遍邺城士林。
三日后。
《泰勒报》邺城分社内,主编——一个高鼻深目的罗马人,操着生硬的汉语,对着桌上的联署信和堆积如山的抗议信札皱眉。
“这些人……很麻烦。”他对副手说,“都是当地有影响力的学者、官员。我们的报纸需要在这里发行,不能得罪他们。”
副手低声道:“主编,我们重新核查了票数。事实上……胡适之先生的得票,与第十二名非常接近。只差十七票。”
“十七票?”
“是的。而且我们发现,地区有组织的投票……可能影响了结果。很多投票给赵将的,是赤火公社成员。”
主编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声明,鉴于发现‘异常投票行为’,决定重新计票。并适当……调整计票权重,更重视‘文化影响力’而非单纯票数。”
“很好。”主编点头,“去办吧。要快。”
当日下午,《泰勒报》发布紧急声明:因发现投票过程中的“技术性问题”,决定重新审核榜单。翌日清晨,新榜单出炉。
第十二名:胡适之(文化学者、思想家)
第十三名:赵将(赤火公社军事将领)
仅仅调换了一个位置。
消息传到胡适之府邸时,他正在书房校对《救世刍言》的新书稿。
管家几乎是跑着进来的,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老爷!《泰勒报》……您上榜了!第十二名!”
胡适之手一颤,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渍。
他沉默地接过新报纸,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客厅里,闻讯赶来的俱乐部成员们已经喧哗起来。
“恭喜胡公!”
“实至名归!”
“那罗马报馆总算迷途知返!”
胡适之缓缓走出书房。脸上没有预想中的喜色,反而是一片沉静的肃穆。
“诸君,”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全场安静,“此事……非胡某之喜,乃华夏文脉之幸。它证明,即便在泰西人眼中,文明终究要胜过野蛮,思想终究要高于刀兵。”
“胡公虚怀若谷!”众人赞叹。
“不过,”胡适之话锋一转,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矜持的笑意,“既然《泰勒报》迷途知返,我等亦当有容人之量。这样吧——”
他吩咐管家:“今夜设宴。既是庆贺我华夏文明得正其位,也是答谢诸君连日来的奔走辛劳。”
宴席设在府中花园。秋菊正艳,灯火如昼。胡适之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绛紫锦袍,金线绣着云纹,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有人提议:“胡公此次位列泰西权威榜单第十二,当真是扬眉吐气!不如在新书序言中提及此事,以彰我华夏文采?”
胡适之持杯沉吟。
满座皆屏息等待。
良久,他微微一笑,转头对侍立身后的录事轻声吩咐:
“将我新着的序言,改一改。加上一句——”他顿了顿,字字清晰:
“泰西名报《泰勒报》,誉其为当代华夏十二魁首之一。”
录事笔尖一颤,却不敢多问,低头疾书。
席间有瞬间的寂静。有人想起三日前那番“耻与虚名为伍”的慷慨陈词,想起那只摔碎的钧窑茶盏。
但这寂静只持续了一息。
“妙啊!”不知是谁率先举杯,“此句画龙点睛!”
“胡公实至名归!”
“当浮一大白!”
觥筹交错,欢声再起。胡适之含笑饮尽杯中酒,目光掠过席间一张张谄媚的脸,掠过窗外沉沉的夜。
他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三日前那个摔杯怒吼的自己,正隔着时空,冷冷地望过来。
但那幻象很快消散了。
他抬手招来管家:“明日,将新书稿送去刻印。序言就按今晚定的来。”
“是。”管家犹豫片刻,低声道,“老爷,周铄先生那边……还是没有回音。联署信他未签,今日的庆功宴也未到。”
胡适之笑容淡了淡:“随他去吧。有些人,注定不懂与时俱进。”
宴席至深夜方散。
胡适之微醺回到书房,屏退左右。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身着华服、面泛红光的中年人。
镜中人也在看他。
许久,他抬手,轻轻抚过镜面,像是要擦去什么看不见的灰尘。
然后转身,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在新书扉页的空白处,添上了一行小字:
“此榜非吾所求,然既蒙错爱,亦当以此激励后学,守护文脉于乱世。”
笔迹工整,力透纸背。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对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终于,将纸小心折起,锁进书柜最底层的抽屉里。
钥匙转动,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像是锁上了什么东西。
同一夜,城南陋室。
周铄坐在油灯下,面前摊开着两份《泰勒报》——一份是旧的第十三名,一份是新的第十二名。
他看了许久,最终将两张报纸叠在一起,就着灯火点燃。
纸张蜷曲、焦黑,化作灰烬落进陶盆。
火光照亮他平静无波的脸。
窗外,邺城依旧繁华。丝竹声、笑语声、更夫的梆子声,交织成这座乱世名城的夜曲。
而在更北方,龙骧谷的整风总结大会刚刚落幕。陈烬那句“真金不怕火炼,但火必须一直燃烧”的余音,正在山谷间回荡。
两处火光,一虚一实。
一场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喜欢赤火汉末魂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赤火汉末魂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