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公社总部——原龙骧谷屯粮区改建的办公大院,青砖房舍排列整齐,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干辣椒和玉米,在午后的风里轻轻摇晃。
第三进东厢房,后勤统计处的门大敞着。
屋里空气却像凝了冰。
孟瑶站在长条木桌前,左手按着一沓厚厚的报表,右手手指正戳在纸面上某个数字,她穿着和其他干部一样的灰布制服,袖子挽到手肘,头发用木簪简单绾起,几缕碎发因为激动散在额前。
“张主任,”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钉子,“我再问最后一遍——八月份拨给沭阳三区的三百斤桐油,领用记录上写着‘全部用于农具保养’。但三区报上来的实际消耗,只有一百七十斤。剩下的一百三十斤,去哪儿了?”
对面,五十多岁的张有年——后勤处的老资历,整风后从沭阳调来总部的干部——脸色涨红。他手里端着个搪瓷缸,盖子一下下刮着缸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孟瑶同志,”他拖着长腔,“账目嘛,总是有些出入的。运输损耗、仓库鼠耗、临时调剂……这些都是难免的。你没在基层待过,不懂实际工作的难处。”
“我不懂?”孟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张主任,我十三岁就跟着我爹学管账。一笔错账能害死一家人,这话我从小听到大。运输损耗?三区到总部一百二十里,走的官道,有运输队押送,损耗率条例规定不超过百分之三。鼠耗?沭阳三区的仓库上个月刚做过灭鼠防潮处理,验收报告还是您签的字。”
她“哗”地翻开另一本册子:“至于临时调剂——八月份整个北疆没有任何紧急任务需要调用桐油。反倒是您侄子张宝贵,在沭阳开的那个木匠铺,八月下旬进了三十斤桐油,没走正规供应渠道。需不需要我派人去问问他,油是从哪儿来的?”
屋里还有四五个办事员,此刻全都低着头,恨不得缩进墙缝里。
张有年的脸色从红转青,又从青转白。他猛地放下茶缸,站起身,手指着孟瑶:“你……你这是污蔑!我张有年参加革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我为赤火公社流过血、负过伤,现在倒被你指着鼻子查账?!陈社长知道你这么对待老同志吗?!”
“陈社长知不知道我不清楚,”孟瑶半步不退,眼睛盯着他,“但我很清楚——石夯大哥当年护着土豆种子死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咱们流血流汗,不是为了养出新老爷。’张主任,您觉得您现在的做派,和那些克扣军粮的旧军官,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太重了。
张有年像是被抽了一鞭子,踉跄后退,撞在椅子上。他嘴唇哆嗦,指着孟瑶,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院子里已经聚了些人。窗户外面,几个年轻干部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孟瑶同志这脾气……也太冲了。”
“张主任毕竟是老资格……”
“可她说的在理啊,桐油那事我也觉得不对劲……”
“再有理,也该注意方式方法。毕竟是社长夫人,这么当众吵,影响多不好……”
议论声隐约飘进屋里。
孟瑶听到了。她脊背僵了一下,却没回头,只是下巴抬得更高,像一把出了鞘的刀。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暗了暗。
陈烬走了进来。
他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灰布制服,袖口沾着些泥点,像是刚从地里回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
瞬间,鸦雀无声。
连窗外探头的人都缩了回去。
张有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抢步上前,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愤懑:“社长!您来得正好!孟瑶同志她……她无凭无据,污蔑我贪污,还拿石夯兄弟说事!这……这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陈烬没看他,径直走到桌前,看向孟瑶:“怎么回事?”
孟瑶把报表推到他面前,手指点着那几个数字,语速极快地把问题又说了一遍。她的声音还在发颤,是强压怒火后的余震。
陈烬静静听完,拿起报表,一页页翻看。屋里只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张有年在一旁补充:“社长,这些出入都是有原因的,我可以慢慢解释……”
“不用解释。”陈烬打断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张有年脸上,“她说得对。”
张有年僵住。
陈烬指着报表第三页的一行数据:“这里,你算错了。”
他拿起桌上的算盘——那是孟瑶惯用的老式红木算盘,珠子磨得发亮——手指飞快地拨动。噼啪声响了十几下,停住。
“运输损耗按百分之三算,应该是九斤。你这里记了十五斤。鼠耗没有正式报损单,不能计入。临时调剂——”他抬眼,“你刚才说没有书面批准?”
张有年额头冒汗:“当时……当时情况紧急……”
“多紧急?”陈烬问,“紧急到连写张条子的时间都没有?紧急到需要动用三十斤战略储备的桐油,去补一个木匠铺的货?”
张有年腿一软,扶住了桌子。
陈烬放下报表,声音平静:“去改账。差多少,补多少。怎么补,你自己想办法。三天后,我要看到改正后的报表和情况说明。”
“社长,我……”
“还有,”陈烬看着他,“石夯的名字,不是给你用来堵别人嘴的。他为护种子死,是希望后来的人能干干净净地活。你对不起他。”
张有年彻底瘫软,被两个办事员搀扶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陈烬和孟瑶。
窗外的议论声又窸窸窣窣响起来,这次话题变了:
“社长真是半点不偏袒……”
“孟瑶同志算账是真厉害……”
“可她还是太泼了,哪有夫人样子……”
陈烬走到窗边,“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他转过身,看向还站在桌前、胸膛仍在起伏的孟瑶。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不是生气,也不是无奈,而是一种……带着欣赏的、浅浅的笑意。
“下次发火前,”他走到她身边,声音压低了些,“先把结论说完。数据、证据、条例,一样样摆清楚,再骂人。别让人抓着你脾气做文章,把你占理的事,搅和成‘态度问题’。”
孟瑶一愣,抬头看他。
“你没错。”陈烬说,目光落在她紧攥的拳头上,“但咱们现在不是在山洞里,对着十几号自己人。总部几百双眼睛看着,有人等着挑错,有人等着看戏。你得学会——让道理走在脾气前面。”
他伸手,把她散在额前的那缕头发别到耳后,动作很自然。
“账本给我,剩下的我来处理。”他说,“你去趟医疗队,看看张明远那边新到的药材清单。他做事仔细,但算账不如你。”
孟瑶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她吸了吸鼻子,把报表理好,推给他。
“张有年……会怎么处理?”她问。
“看他这三天怎么改。”陈烬翻开报表,“真要补不上窟窿,或者还耍花样,该去哪儿去哪儿。赤火公社不养蛀虫。”
“外头那些闲话……”
“闲话?”陈烬笑了笑,“让他们说去。说你不像夫人?本来就不是。你是孟瑶,是赤火公社总部的总账房,是我陈烬的同志和战友。这就够了。”
孟瑶看着他,眼眶忽然有点热。她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陈烬头也不抬,“别放太多辣就行,最近嗓子疼。”
孟瑶“嗯”了一声,带上了门。
深夜,总部的灯火大多熄了。
陈烬和孟瑶的住处是两间连着的窑洞,外间办公,里间休息。此刻里间点着一盏油灯,光晕昏黄。
孟瑶坐在炕沿,正在拆开发髻,用木梳慢慢梳着头发。陈烬靠在对面墙边的旧藤椅上,闭目养神。
“今天的事,”孟瑶忽然开口,“我真做错了?”
“哪儿错了?”陈烬没睁眼。
“态度。方式。”她梳头的手停下,“给你惹麻烦了。”
“麻烦?”陈烬睁开眼,笑了,“张有年那种人,早该敲打。整风刚过,就敢在油水小事上伸手,不管,以后就敢动粮仓。你今天这把火,烧得好。”
他坐直身体,看着她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许多的侧脸:
“孟瑶,你知道赤火公社人吃面,最爱配什么?”
孟瑶疑惑地转头。
“油泼辣子。”陈烬说,“一碗白面,清清淡淡,能吃饱,但没滋味。浇上一勺滚油泼出来的辣子,红了,香了,吃了出汗,痛快。”
他顿了顿:“咱们这赤火公社,现在越来越大,规矩越来越多。很多人开始打官腔、和稀泥、当老好人。面是越来越白,可快没味儿了。”
孟瑶静静听着。
“我就需要你这把‘油泼辣子’。”陈烬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该泼的时候泼上去,泼醒那些装睡的,辣出几句真话。今天要不是你撕开那个口子,张有年那笔糊涂账,还不知道要糊弄到什么时候。”
“可辣子烧心。”孟瑶低声说,“吃多了,伤身。”
“所以啊,”陈烬笑起来,“得我这‘掌柜的’掌勺。知道什么时候该下辣子,下多少,泼给谁。你负责辣,我负责把握火候——咱们俩,得配合。”
他站起身,走到炕边,挨着她坐下。从她手里接过木梳,笨拙地帮她梳着头发。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东西。
“外头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说,“什么‘夫人样子’……那是旧世界的规矩。在咱们这儿,你就是你。会算账、脾气冲、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孟瑶。这就很好。”
孟瑶低着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这双手拨过算盘,也拿过枪;记过账本,也包扎过伤员。
“我只是……怕给你添乱。”她声音闷闷的。
“乱?”陈烬放下梳子,双手按在她肩上,让她转过身面对自己,“老孟,咱们从颍川尸堆里爬出来那天起,哪一天不乱了?乱世里,要的就是你这种敢掀桌子、敢算清账的人。”
他看着她眼睛:
“咱们是夫妻,更是同志。是睡一个炕的亲人,也是背靠背打仗的战友。战友之间,不说那些虚的——你冲锋,我掩护;你查账,我撑腰。就这么简单。”
窑洞外,北疆的夜风呼啸而过,卷起沙土打在窗纸上。
窑洞里,油灯的火苗晃了晃。
孟瑶忽然伸手,用力抱住陈烬。很紧,像要把这些年的风雨都揉进这个拥抱里。
陈烬愣了一下,随即回抱住她,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明天,”孟瑶把脸埋在他肩头,声音带着鼻音,“我去查全年的桐油账。”
“嗯。”
“可能会得罪更多人。”
“不怕。”
“要是还有人说我‘不像夫人’……”
“就说是我惯的。”陈烬笑了,“让他们来找我。”
良久,孟瑶松开手,抹了把眼睛,站起身:“睡觉。明天还一堆事。”
她吹熄油灯。
黑暗中,两人并排躺在炕上。远处传来巡夜民兵的脚步声,整齐而清晰。
“陈烬。”孟瑶忽然在黑暗里开口。
“嗯?”
“要是哪天……我这辣子,泼错人了呢?”
“那就认错,道歉,该赔钱赔钱,该检讨检讨。”陈烬的声音很平静,“但该泼的时候,还得泼。错了,我跟你一起担着。”
孟瑶没再说话。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一线,照在她睁着的眼睛上,亮晶晶的。
她知道,这条路还长,风雨还大。但身边有这样一个肯让她泼辣、也肯为她掌勺的人——
这辣子,她泼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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