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北境,米仓山隘口。
曹魏与赤火公社联军的临时指挥部设在一座废弃的山神庙里。庙宇荒废多年,泥塑神像只剩半边身子,露着草秸和木架,空洞的眼眶望着下方嘈杂的人群。
正殿中央拼起三张破木桌,铺着张硕大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和炭笔画满了箭头、圈点。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污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间杂着伤员的呻吟——庙侧厢房改成了临时医护所。
曹魏方面主将是征西将军夏侯尚,四十出头,方脸阔口,左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让他整张脸看起来总是阴鸷着。他此刻正俯身盯着地图,手指重重戳在“汉中南郑”的位置上。
“贵霜主力还在汉中盆地。”他声音沙哑,“但斥候来报,他们的骑兵已经出现在米仓道北口。最多三天,这里就要见血。”
桌对面,周铄一身洗得发白的赤火灰布军装,肩上没有军衔标识,只有左胸口袋上方缝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火焰徽记。他身后站着两个年轻联络员,同样装束,腰板笔直。
“夏侯将军,”周铄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殿内的嘈杂,“赤火公社第三支队已经在东侧山脊构筑阵地,可以掩护主力右翼。另外,我们有一批新到的弩箭和火药,可以分一半给贵部。”
夏侯尚抬眼看了他一下,没接话,反而转向身边一个幕僚:“胡适之那篇文章,传到营里没有?”
幕僚脸色一僵,低声道:“上午……刚有流言。”
“流言?”夏侯尚冷笑,“满营都在传‘割地议和’,你跟我说是流言?!”
他忽然抄起桌上一只粗陶碗,狠狠摔在地上。碗碎成八瓣,混着残茶溅了一地。
满殿死寂。连厢房的呻吟声都停了片刻。
“我们在前面死人,他们在后面劝降!”夏侯尚胸膛起伏,刀疤涨成紫红色,“什么狗屁‘保存文明’!什么‘不可死打’!写这些话的人,该拉到阵前,让他看看贵霜人的弯刀是怎么砍脑袋的!”
他猛地转向周铄,眼中满是血丝:
“你们赤火公社——不是最会鼓动吗?不是最懂‘群众工作’吗?去啊!去邺城,去把那帮摇笔杆子的酸儒的舌头拔了!把他们那些狗屁文章塞回他们肚子里去!”
吼声在殿里回荡。
所有曹魏军官都看向周铄,眼神复杂。有同仇敌忾的,有冷眼旁观的,也有幸灾乐祸的——谁都知道,赤火公社和曹魏只是暂时联手,仗打完了,该斗还得斗。
周铄静静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睫微微垂了一下。他身后两个年轻联络员攥紧了拳头,但没动。
几息之后,周铄抬起眼,声音依旧平稳:
“笔杆子的事,我们会解决。”
他顿了顿,从怀里取出一卷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图纸,在桌上展开。那是一张精细的手绘地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和符号。
“但眼下,”他的手指落在图纸一条蜿蜒的红线上,“请将军先看这个——我们的人,昨夜摸清的贵霜西路粮道。”
夏侯尚的怒气被打断了。他眯起眼,俯身细看。
图纸上,红线从汉中向西延伸,穿过米仓山几条隐秘的峡谷,标注着“辎重队每日午时经过”“守卫约两百人”“峡谷最窄处仅容两车并行”。
“这里,”周铄的指尖停在一处峡口,“如果埋伏一支三百人的精锐,携带火药,可以在半炷香内截断粮道三日。贵霜前锋三万大军,随身粮草最多支撑五日。”
夏侯尚盯着那条红线,又抬头看周铄,眼神里的暴怒渐渐被另一种东西取代——那是军人在战场上嗅到战机时的本能。
“情报确实?”他沉声问。
“我们的人还在那边盯着。”周铄道,“如果将军同意,赤火公社可以出两百人,曹军出一百人,混编行动。得手后从东侧这条猎道撤回。”
他在图纸上划出另一条细线。
夏侯尚沉默。殿里其他军官围拢过来,盯着地图低声议论。
“将军,这险值得冒。”
“断了粮道,贵霜前锋必乱!”
“但三百人深入敌后,万一……”
“没有万一。”周铄忽然开口。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执行任务的赤火公社队员,每个人出发前都会写遗书。我们的人,习惯了没有‘万一’。”
这话说得很轻,却让殿里再次安静。
夏侯尚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缓缓点头:“好。你出两百,我出一百最精锐的虎豹骑。今夜子时出发。”
“丑时更好。”周铄说,“贵霜哨兵丑时换岗,有半刻钟空隙。”
夏侯尚深深看了他一眼:“就依你。”
行动方案敲定后,指挥部忙碌起来。军官们进出传达命令,军需官清点火药弩箭,医官准备急救包裹。殿里人影幢幢,火把噼啪作响。
周铄走到殿外廊下。夜已深,山风寒冽,吹得庙檐破旧的风铃叮当作响。远处营地点点篝火,像撒在黑色绒布上的碎金。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裁切整齐的纸条和一支炭笔。就着廊下灯笼的微光,他快速书写。
字迹极小,但工整清晰:
“陈社长钧鉴:”
“联合作战已展开,暂稳局面。然邺城胡适之等人‘议和’言论已流毒前线,曹军士气受蚀,部分将领动摇。此辈以‘保存文明’为名,行瓦解军心之实,其害——”
他停笔,望向远处漆黑的群山。那里,今夜将有三百人潜入敌后,用性命去搏一个战机。
炭笔再次落下,力道透纸:
“甚于贵霜一军。”
“文化战线之斗争,非纸上论道,乃生死之争。请批准启动‘斩喉’预案,目标:胡适之及其核心党羽。须彻底清除其舆论影响力,必要时,可物理清除。”
“此事宜秘,宜速。前线血火,不容后方蛀虫啮噬。”
“周铄 顿首”
写罢,他将纸条仔细折成小方块,塞进一枚空心的铜纽扣里。转身,对阴影里低声唤道:“十七。”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是个瘦小的年轻人,穿着曹军辅兵的衣服,脸上抹着泥灰。
“天亮前,送到龙骧谷。老渠道。”周铄将纽扣递过去。
年轻人接过,点头,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里。
周铄站在原地,望着夜色。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想起许多事。想起邺城那些高谈阔论的沙龙,想起胡适之那张白净的脸,想起那篇《论持久战与文化保存》里工整而冰冷的词句。
然后他想起白水关残缺的尸骸,想起伤兵营老赵空荡荡的裤管,想起今夜将要出发的三百死士。
有些人用笔杀人。
有些人用命止血。
这世道,从来如此。
“周先生。”
身后传来声音。周铄转身,是夏侯尚。将军没穿甲胄,只披了件深色大氅,手里拎着个酒囊。
“将军。”周铄微微颔首。
夏侯尚走到他身边,递过酒囊:“喝一口?御寒。”
周铄接过,仰头灌了一口。酒很烈,烧得喉咙发痛,但他面不改色地咽下,递回去。
夏侯尚也喝了一大口,抹抹嘴,望着远处营地:“你们赤火公社……做事有一套。”
周铄没接话。
“那粮道情报,”夏侯尚继续说,“我们的人摸了半个月,折了十几个好手,没摸清。你们三天就拿到详细图纸。”他转头,盯着周铄,“怎么做到的?”
周铄沉默片刻,道:“贵霜军中有被掳掠的汉人奴隶,也有受部落贵族压迫的底层牧民。找到他们,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就会给我们眼睛和耳朵。”
夏侯尚愣了下,忽然笑起来,笑声干涩:“攻心为上。你们陈社长,是这么教的?”
“是这么做的。”周铄说。
两人又沉默下来。夜风呼啸,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
“胡适之那篇文章,”夏侯尚忽然说,“你怎么看?”
周铄没有立即回答。许久,才缓缓道:“有些话,坐在书房里写,是风雅。传到战场上,是刀子。”
“刀子?”夏侯尚冷笑,“那是毒药!慢性的,烂心的毒药!”
他猛灌一口酒,声音低沉下去:“我手下有个校尉,白水关活着回来的。断了条胳膊,本来养好伤还想回前线。昨天看到那文章,把刀架自己脖子上了,说‘原来咱们的血不值钱’。幸好被人拦下。”
周铄闭上眼睛。他能想象那个场景——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被几句话逼到要自戕。
“所以,”夏侯尚转头,目光如刀,“你们真要动胡适之?”
周铄睁开眼,与他对视:“将军希望我们动吗?”
“我希望他死。”夏侯尚一字一句,“但他是士林领袖。动他,会惹大麻烦。”
“有些麻烦,”周铄声音很轻,“比战败更可怕。”
夏侯尚盯着他,良久,缓缓点头:“我懂了。”他拍拍周铄的肩膀,力道很重,“你们动手的时候——如果需要,虎豹营可以‘恰好’在附近剿匪。”
这话说得很隐晦,但意思清楚。
周铄微微躬身:“多谢将军。”
“谢什么。”夏侯尚转身要走,又停住,背对着他说了句,“周先生,仗打完了,咱们可能还要兵戎相见。但今晚——你是自己人。”
他大步离去,大氅在风中翻卷。
周铄独自站在廊下,许久未动。
“自己人”。
这个词,在这错综复杂的棋盘上,到底有几重分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夜有三百个“自己人”要赴死。而千里之外,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拉开帷幕。
庙里传来集结的号角声。
周铄深吸一口气,寒冽的空气充满肺叶。他整了整衣领,向殿内走去。
身影融入晃动的火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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