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行辕,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火苗跳跃不定,将曾国藩伏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仿佛一头被困于囚笼的凶兽。
案头,不再是军事地图,而是一摞摞密报、账册、证词。那来自万载县鸦片案的线索,如同藤蔓,悄然蔓延,最终,几乎所有的指向,都汇聚向一个名字——江西巡抚,陈启迈。
陈启迈,不仅是江西一省之抚台,封疆大吏。他更是曾国藩的湖南同乡,道光十八年同榜进士,名副其实的“同年”!官场之中,同乡、同年,乃是至为重要的纽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弹劾陈启迈,无异于在湖南籍官员的圈子里投下一枚巨石,必将激起千层恶浪,更是自断臂膀,令无数同乡心寒!
曾国藩的指尖,正捏着一份康福刚刚送来的、最为致命的密报。上面清晰记录了陈启迈之侄,通过巡抚衙门的关系,插手漕运,暗中收取巨额“规费”,并为包括鸦片走私在内的数条黑色生意提供庇护的证据。铁证如山!
“嗬……”曾国藩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并非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抉择前的巨大痛苦。他闭上眼,同窗之谊,同年之雅,往日与陈启迈诗酒唱和、畅谈国事的画面,一一在脑海中闪过。然而,紧接着浮现的,是湖口江面上湘军水师将士燃烧的尸骸,是万载码头那散发着恶臭的鸦片,是江西各地官员那麻木而贪婪的嘴脸,是这张以陈启迈为节点之一、盘根错节的腐败之网!
“朋比徇私,纵容亲属,败坏纲纪,贻误军国!”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他不能容忍!江西官场这股污浊之气若不狠狠涤荡,莫说剿灭长毛,便是他这残存的湘军,也迟早会被这无形的泥潭吞噬殆尽!
体内那沉寂数日的蟒魂,似乎感应到了他意念中那破釜沉舟的决断,骤然苏醒!一股冰冷、暴戾的力量在他经脉中奔腾咆哮,不再有之前的躁动不安,反而带着一种毁灭与新生交织的残酷快意!皮肤之下,那曾经如同被撕剥鳞片般的剧痛再次隐隐传来,但这一次,却像是旧疮疤被狠狠揭开,只为挤出最后的脓血!
他需要力量!需要这股超越凡俗的、冰冷而决绝的力量,来支撑他做出这“不近人情”的抉择!
“研墨!”
曾国藩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之意。
亲兵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磨墨。墨锭在端砚上划出浓黑的轨迹,如同他此刻沉入深渊的心。
他铺开一道素白的奏折专用纸笺,提起那支沉重的狼毫笔。笔锋饱蘸浓墨,悬于纸上一寸之处,微微颤抖。这一笔落下,便再无回头路。不仅与陈启迈恩断义绝,更将得罪整个湖南籍的官僚集团,在朝堂之上树敌无数。
窗外,夜枭凄厉的啼叫划破夜空。
曾国藩眼中厉色一闪,不再犹豫,笔锋猛地落下!
“臣曾国藩跪奏,为特参江西巡抚陈启迈……”
他的手腕沉稳有力,笔下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将陈启迈纵容亲属、贪墨舞弊、贻误军机、结交劣绅、于厘金军需多方掣肘等罪状,一一罗列,证据确凿,言辞犀利,毫不留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头剜下的肉,带着淋漓的鲜血,烙印在奏折之上。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仿佛重若千钧。体内的蟒魂随着笔锋的游走而无声地咆哮,那股冰冷的力量支撑着他,让他不被同乡之情、世俗之见所动摇。他甚至能感觉到,背上那曾经“撕裂”的皮肤,在这决绝的书写过程中,传来一种诡异的灼热,仿佛有新的、更加坚硬的什么东西,正在这痛苦的剥离后,悄然滋生。
这不是私怨,这是国事!不是倾轧,是整肃!若因此举世皆敌,那他曾国藩,便独行于这污浊天地间,又何妨!
当最后一行字——“伏乞皇上圣鉴,严惩劣员,以肃官箴而儆效尤!”——落笔,他猛地将笔掷于一旁,发出一声闷响。
奏折之上,墨迹淋漓,那一个个铁画银钩的字,仿佛不是用墨写成,而是用他自身的骨血与原则熔铸而成!一股巨大的虚脱感袭来,他踉跄后退一步,扶住椅背才稳住身形,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那盏孤灯,依旧在顽强地燃烧,映照着那份即将掀起惊涛骇浪的奏折。
康福如同幽灵般再次出现,默默地将奏折小心吹干,用火漆严密封好。
“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师。”曾国藩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却也冰冷到了极点。
“是。”康福躬身,将奏折纳入怀中,转身消失在门外。
曾国藩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依旧漆黑的夜空。他知道,这道奏折一出,江西乃至大清的官场,必将迎来一场地震。他亲手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膀,却也为自己,为那渺茫的“新政”希望,劈开了一道或许能透入光亮的缝隙。
前路,注定更加孤独,更加艰险。
但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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