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口兵败的阴云尚未散去,湘军残部退守南昌,士气低迷,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曾国藩强忍着皮肤依旧不时传来的、如同新生皮肉般敏感刺痛的幻觉,以及那深植于骨髓的挫败感,将一腔无处发泄的郁愤,尽数倾注到整顿江西防务与吏治之上。
这一日,他正在行辕书房内,对着江西错综复杂的地图,试图理清那被石达开打得七零八落的防线。窗外细雨霏霏,更添几分愁闷。
突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康福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惯常的凝重,但眼神深处,却闪烁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锐利。
“大人,”康福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雨天的沉寂,“万载县那边,有动静了。”
曾国藩霍然抬头,目光如电:“讲!”
“我们的人盯了数月,终于抓了个现行。”康福上前几步,从怀中取出一小包用油纸严密包裹的物品,小心置于书案之上。他解开油纸,里面是几块黑褐色、质地酥脆、散发着一种独特甜腻与苦涩混合气味的块状物。
鸦片!
纵然曾国藩早有心理准备,亲眼见到这荼毒国人身心、掠走无数白银的毒物,依旧觉得一股怒火直冲顶门。他体内那因兵败而蛰伏的蟒魂,似乎也被这污秽之物刺激,传来一阵厌恶的悸动。
“人赃并获?”曾国藩的声音冷得像冰。
“是,”康福点头,“就在昨夜,一艘伪装成官粮船的货船,在万载县码头卸货时,被我们的人突袭检查,当场搜出鸦片三百斤。押运之人,是万载县令郭用鸣的小舅子,赵奎。”
“郭用鸣的小舅子……”曾国藩双眼微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好,很好。一个小小的县令姻亲,就敢如此胆大包天!”他语气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不止如此,”康福继续禀报,语气愈发凝重,“我们连夜突审赵奎,此人起初还嘴硬,用了些手段后,便吐露了些许内情。据他交代,这条线,并非他独有。货物来源涉及广东十三行的某些败类,进入江西后,沿途州县,从巡检到知府,乃至……省里某些衙门的胥吏,都或多或少收了贿赂,睁只眼闭只眼。这鸦片,能一路畅通无阻运到万载,靠的是一张盘根错节、渗透各级的关系网。”
康福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曾国藩阴沉如水的脸色,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那赵奎还隐约提及,每年都有大笔的‘孝敬’,是直接送往省城,‘打点各方神仙’的。虽然他没敢指名道姓,但所指方向……直指巡抚衙门、藩台衙门,甚至……臬司衙门!”
“砰!”
曾国藩一掌拍在案上,那几块鸦片被震得跳了起来。他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感!
江西!这就是他如今所处的江西!前线将士在浴血拼杀,尸骨未寒,而这些蠹虫,这些国之硕鼠,却在后方,利用职权,编织网络,疯狂吸食着国家的骨髓,戕害着百姓的性命!从一个小小的县令姻亲,竟然能牵扯出如此庞大、深入各级官府的黑暗网络!
他仿佛能看到,一张巨大而肮脏的蜘蛛网,以利益为丝线,将江西官场从上到下,牢牢黏连在一起。郭用鸣?不过是被黏在网上的一个小虫而已!真正的大家伙,还隐藏在网络的深处,嘲弄地看着他这位“钦差兵部侍郎”!
一人之力,难涤天下污浊!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悲凉,席卷了曾国藩。他想起湖口之战,自己空有蟒魂异力,却难敌石达开谋略与那诡异外力,眼睁睁看着水师覆灭。如今,他想整顿这糜烂的吏治,却发现面对的是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巨网,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纵然能拿下郭用鸣,甚至能查办几个知府,可那盘踞在省城高位的“神仙”们呢?那些早已习惯了在这污浊泥潭中攫取利益的庞大官僚集团呢?
他能斩尽杀绝吗?
朝廷会支持他将江西官场连根拔起吗?恐怕不等他动手,无数弹劾他“滥用职权”、“扰乱地方”、“意图不轨”的奏折,就会像雪片一样飞进京师!
就在这时,他体内那躁动不安的蟒魂,似乎也感知到了这弥漫在官场中的、比战场血腥更令人作呕的“污浊”之气,传来一阵阵强烈的排斥与眩晕感。皮肤之下,那刚刚平息不久的瘙痒感再次隐隐泛起,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由腐败和贪婪凝聚成的虫豸,正在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缓缓坐倒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书房内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
康福静静地立在下方,如同融入了阴影,不敢打扰。
许久,曾国藩才重新睁开眼,目光中的怒火似乎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冰冷的决绝。
“康福。”
“属下在。”
“将赵奎口供详细录下,物证严密保管。郭用鸣……先不动他。”曾国藩的声音沙哑而缓慢,“本官倒要看看,这张网,到底有多大,有多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案上那冰冷坚硬的鸦片块,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仿佛触摸到了这整个帝国肌体上,正在流脓溃烂的疮疤。
涤荡天下?谈何容易。
但即便前路再多荆棘,即便要以一人之力对抗这漫天的污浊,他也不能后退。
因为他是曾国藩。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令人作呕的鸦片气息连同满腔的郁愤,一同压入心底最深处。眼中的疲惫渐渐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坚毅所取代。
这江西的淤泥,他搅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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