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清江浦,运河枢纽。
赵明远抵达时,已是华灯初上。漕运总督衙门派来的迎接队伍,排场之大让他暗自心惊——八抬绿呢大轿,前后护卫马兵二十人,沿途百姓纷纷避让。
漕运总督衙门设在昔日的清江督造船厂旧址,朱门高墙,气派非凡。总督崔文焕五十许岁,面团团如富家翁,未语先笑。
“赵御史一路辛苦!酒宴已备,今日不谈公务,只为接风!”
宴设在水榭。时值深秋,水榭四周却摆满盛开的菊花,细看皆是名贵品种。席间菜肴,赵明远认得出来的就有淮扬名菜“三套鸭”“清炖蟹粉狮子头”,不认得的更多。所用器皿,皆是官窑精品。
酒过三巡,崔文焕举杯:“赵御史年轻有为,此番巡查运河,定能见新政之效。自《漕运革新条例》施行,漕粮损耗从三成降至一成,运期缩短两成,此皆陛下圣明,同僚用命啊!”
众人附和。赵明远笑着饮了,目光扫过席间陪坐的官员——漕运同知、各闸官、押运使……个个红光满面。
他忽然问:“崔大人,本官来时见运河上船只如梭,甚是繁忙。不知如今漕船雇工,一日工钱几何?”
席间安静了一瞬。
崔文焕笑道:“这个嘛,因地制宜。大抵每日三十到五十铜币。”
“哦?”赵明远夹了一筷子菜,“可本官在通州码头听漕工说,淮安段最高不过二十,还要扣去‘码头钱’‘把头钱’,实得不过十二三。”
水榭里只剩下流水声。
崔文焕的笑容淡了些:“赵御史有所不知,那些漕工惯会夸大其词。工钱都是明码标价,有账可查。”
“那便好。”赵明远也笑,“明日可否让本官看看漕工薪俸发放的账册?”
“自然,自然。”
宴席继续,丝竹声又起。但气氛已不同了。
散席后,赵明远被引至客房。房间陈设极尽奢华,拔步床上铺着锦缎,多宝格里摆着古玩。他刚坐下,就有人敲门。
来的是个青衣小厮,奉上一只锦盒:“赵御史,这是崔大人一点心意,供您把玩。”
盒内是一尊羊脂白玉雕的貔貅,掌心大小,温润剔透。赵明远拿起细看,底部刻着“子冈”二字——陆子冈的玉雕,价值不下一千银元。
他手一颤,玉貔貅差点滑落。
“崔大人这是何意?”
小厮垂首:“崔大人说,漕运事务繁杂,御史巡查辛苦。些许玩物,不成敬意。”
赵明远盯着那尊玉貔貅,怀里的金牌突然烫得灼人。他想起了陛下的眼睛,想起了自己叩首时说的话:“臣必竭尽全力!”
也想起了离京前,那位户部郎中意味深长的话:“明远啊,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对大家都好。”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时,将锦盒盖上。
“拿回去。”
小厮一愣。
“拿回去。”赵明远声音冷硬,“告诉崔大人,本官奉旨巡查,不敢收礼。明日辰时,本官要在码头亲眼看着漕工领薪俸。”
小厮捧着锦盒,仓皇退去。
赵明远关上门,背靠门板,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他走到窗边,推开窗,运河的腥气涌进来。远处码头还有灯火,隐约传来号子声。
他知道,自己退回的不只是一尊玉貔貅,是崔文焕的试探,或许也是……某种“默契”。
夜更深时,赵明远从行李中翻出那几张名帖。其中一张,是扬州盐商万有财的京城掌柜给的,说在淮安若有需要,可找漕运衙门一个姓李的书办。
他盯着那张名帖,看了很久。最后,将其凑到烛火上。
火舌舔舐纸边,很快烧成灰烬。
“本官倒要看看,”他对着运河夜色低语,“这漕运的水,到底有多深。”
乐浪,汉城。
李崇文抵达时,正逢集市。街道两侧,穿汉服与穿朝鲜传统服饰的人群交织,叫卖声混着两种语言,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巡抚衙门派人来接,来的是个年轻通译,汉话略带口音:“李御史安好,巡抚大人正接见全罗道商团,特命小的先引您安顿。”
行馆设在原朝鲜王朝的别宫,虽经改建,仍保留着飞檐斗拱的样式。庭院里,几株丹枫红得灼眼。
傍晚,李崇文独自出门。他未穿官服,只着青衫,像个游学书生。
汉城街道比想象中整洁,店铺招牌多写汉字,也偶见谚文。他走进一家书铺,店主是位老者,能说流利汉话。
“老先生,如今汉城孩童,是在哪种学堂读书?”
老者捻须:“官办学堂教汉文、算学,民间还有些旧式书塾,教谚文和汉文并授。”
“百姓更愿送孩子去哪?”
老者沉吟:“这个……各有各的好。官办学堂出来,好考功名;书塾呢,更接咱们的地气。”
李崇文注意到,书铺里汉文书籍与谚文书籍各占一半,但汉文书明显更旧,翻阅痕迹更多。
离开书铺,他信步走到城南一片聚居区。这里房屋低矮,多是移民所居。几个孩童在巷口玩耍,说的竟是带山东口音的汉话。
“你爹呢?”李崇文蹲下问一个流鼻涕的男孩。
“上工去了!码头扛包!”男孩声音响亮。
“你娘呢?”
“娘在洗衣坊!”男孩忽然压低声音,“昨天张婶家被扔石头了,窗户都破了。”
李崇文心头一紧:“谁扔的?”
“不知道。”男孩眨眨眼,“娘说不让说。”
正说着,巷子深处传来争吵声。李崇文快步走去,见一户人家门前,一个汉族男子正与几个朝鲜装束的老者对峙。
“凭什么不让我们打井?这地是朝廷分给我的!”
“后生,这下面是我们祖辈的泉脉,你打了井,我们的井就干了!”
“那我吃水怎么办?”
“去河边挑!”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李崇文正要上前,一个里长模样的人匆匆赶来。
“都散了散了!此事官府已有定论,明日勘测的人就来!”
人群勉强散去。李崇文跟上里长:“这位里正,方才之事,常有发生?”
里长打量他,见是汉人装束,叹气道:“常有。移民要打井,土着不让;移民开荒,说占了坟地;土着赶集,说移民压价……鸡毛蒜皮,每天都有。”
“官府如何调解?”
“还能如何?和稀泥呗。”里长摇头,“御史大人,您说这朝廷让咱们融合,可过日子不是唱戏,哪有那么容易?”
回到行馆,天已黑透。李崇文在灯下整理见闻,忽闻隔壁院落传来琴声。
是伽倻琴,朝鲜古乐,曲调苍凉。
他静静听着,想起自己离京前,在国子监藏书阁翻到的一本《朝鲜风土记》,上面写:“乐浪之民,重礼而守旧,慕华而念本。”
琴声如诉,似在说这片土地千年的记忆,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李崇文提笔,在巡查日志上写:“今日见闻:一,汉文推广表面昌盛,然民间谚文仍根深蒂固;二,移民与土着杂处,经济往来日密,然文化隔阂未消;三,基层治理仍显粗疏,小事易酿大患。”
他停笔,又添一句:“融合之道,当以利为先,以情为桥,不可求速成。”
窗外,伽倻琴声不知何时停了。汉城的夜,静得能听见落叶声。
李崇文吹灭蜡烛。明日,他要去看看那个被扔石头的张家,要去官办学堂听课,还要去拜会本地的儒林耆老。
这条路,比想象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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