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总捏了捏,脸上神色不变,手却收了起来。“进去吧。城内禁止纵马,货物车辆需靠右行。”
“哎,晓得了!”
孙定边跟着商队往里走。经过把总身边时,把总忽然开口:“你们三个,也是商队的?”
孙定边停下脚步,微微躬身:“回军爷,小的是关内来的药材商,搭个便车。”
“药材商?”把总打量他,“路引。”
孙定边从怀中掏出一份路引,递过去。路引是真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精心伪造的。
把总看了看,又抬眼盯住孙定边。“关内来的药材商,怎么两手这么干净?不像常摆弄药材的。”
气氛微凝。
孙定边身后的两个随从,手指无声地移向腰间。
“军爷好眼力。”孙定边却笑了,自然地伸出双手,“小的是坐柜的,只管账目,不亲自处理药材。这次来辽东,是想看看人参、鹿茸的行情,若合适,打算在海州设个分号。”
把总又看了他几眼,终于将路引递还。“进去吧。药材生意不错,但记住,采买山货需有卫所开具的许可。”
“多谢军爷提点。”
三人牵马入城。
一进城,声浪扑面而来。
街是去年拓宽的,碎石路面平整。两侧店铺林立,幌子招牌密密麻麻。绸缎庄、茶叶铺、文房店、山货行、铁匠炉、木工作坊……应有尽有。更显眼的是几家挂着“官办学堂”牌匾的院子,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孩童们的声音清脆整齐。
孙定边驻足倾听。那是《千字文》。天启九年,朝廷遣七十二大儒入辽,建“辽东孔圣文华书院”,同时在各地遍设“开蒙学堂”。凡十五岁以下孩童,强制入学,习汉话,书汉字。
五年了。
他继续前行。街上人流如织,服饰却出奇地统一。右衽交领的棉袍、长衫,头戴六合帽或方巾。偶尔有穿皮袍的,外面也一定罩着右衽罩衫。发式更是一致——男子皆束发髻,女子或盘髻或梳辫,绝无金钱鼠尾的影子。
汉礼天威,已深入肌骨。
他在一家票号前停下。“晋商裕丰号”的匾额黑底金字,门口蹲着两个石狮。里面柜台高耸,几个账房先生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一个穿着朝鲜服饰的商人,正将一包金子推上柜台。
“换银元,怎么算?”
柜台后的朝奉接过金子,用戥子仔细称量,又用小锤敲击听音,再用试金石划痕验色。
“足色赤金,三两二钱。”朝奉抬头,“今日牌价,一两金换十二个半银元。三两二钱,共四十个银元。客官是要银元,还是部分换成铜元?”
“三十个银元,剩下的换铜元。”
“好嘞。”
朝奉熟练地数出三十枚天启银元,又数出一千枚“天启通宝”铜元。银元雪亮,正面“天启通宝”四字楷书端庄,背面盘龙浮雕精致,铜元略小。
商人仔细清点,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是‘互市许可’,我要存一笔钱到你们票号,开个户头。”
“这边请。”
孙定边转身,进了斜对面的茶楼。楼有两层,他上了二楼,拣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要了一壶茶,一碟瓜子,静静地看着街面。
他要等,要看。
一个时辰。
他看见三队巡城兵丁经过。每队五人,铠甲擦得锃亮,步伐整齐。带队的小旗官眼神锐利,不断扫视街面。他们背着的不是刀矛,而是破虏铳——铳口朝下,但手始终搭在扳机护圈旁。
他看见几个蒙古商人赶着马队往城东去。马背上驮着皮子、羊毛。那些商人已剃发易服,但高颧骨、深眼窝的特征还在。他们用流利的汉话跟路人打听“互市”的方向。
他看见一个汉人掌柜和一个猎户在街角讨价还价。猎户肩头扛着一只紫貂,皮毛油亮。
“这只貂,毛色上等!至少十个银元!”
“贵了。上次那只比这还好,才八个银元。”
“上次是上次!现在入冬了,貂皮紧俏!”
“八个半,不能再多。”
“九个!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成,九个。但得帮我送到铺子里。”
“好说!”
击掌成交。猎户咧嘴笑,接过九个银元,掂了掂,小心揣进怀里。
孙定边也看见了不那么顺眼的。
两个穿着武官便服的人,醉醺醺地从一家酒肆晃出来。两人都三十出头,脸喝得通红,脚步虚浮。其中一个,似乎嫌路边卖秋菜的老农挡了道,骂骂咧咧地一脚踹翻了菜摊。
“老东西!眼睛瞎了?!挡爷的路!”
萝卜白菜滚了一地。老农吓得浑身发抖,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嘴里不停念叨:“军爷恕罪,军爷恕罪……”
另一个武官哈哈大笑,从怀里摸出几个铜元,随手扔在地上。“捡吧,赏你的!”
两人勾肩搭背,扬长而去。
周围路人纷纷侧目,眼神厌恶,却无人敢出声。一个小伙计低声对同伴说:“又是沈阳中卫的人……隔三差五来海州‘巡查’,一来就喝酒闹事。”
“嘘,小声点。听说他们在沈阳城里更横……”
孙定边静静看着,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
暮色渐合。
他结了茶钱,下楼,牵着马,径直往海州卫指挥使司衙门去。
衙门在城西,临着卫城兵营。门楼高大,黑漆大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口站着四个持铳卫兵,站得笔直。
孙定边亮出身份。
片刻后,一个亲兵匆匆跑出,单膝跪地:“孙御史!指挥使大人正在校场点兵,请御史稍候,卑职这就去通报!”
“不必。”孙定边摆摆手,“本官自去校场。”
校场在衙门后面,占地颇广。此刻正是傍晚收操时分,数百军士正在列队。他们没穿铠甲,只着号衣,但队列整齐,动作划一。场边架着一排破虏铳,几个教官正在讲解铳械保养要领。
一个黑脸汉子站在将台上,正训话。他四十出头,身材敦实,脸如锅底,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到下颌。声音洪亮,震得人耳膜发麻。
“……铳管要擦干净!火药要防潮!你们手里的不是烧火棍,是吃饭的家伙!是保命的家伙!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数百人齐声应和,声震校场。
孙定边站在场边,静静看着。
那黑脸汉子训完话,一挥手:“解散!吃饭!”
军士们有序退场。汉子跳下将台,这才看见孙定边,愣了一下,随即大步走来,抱拳行礼:“卑职海州卫指挥使赵振武,不知孙御史驾到,有失远迎!”
甲叶铿锵作响。
“赵指挥使治军严整,本官见识了。”孙定边还礼。
“御史过奖。请,里面说话。”
指挥使司后堂,陈设简单。一张榆木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辽东舆图,一幅破虏铳分解图。亲兵端上热茶,退下,关上门。
赵振武卸了甲,只穿箭衣,给孙定边倒茶。“御史此来,可是为军屯、边贸、移民三事?”
开门见山。
孙定边接过茶碗,没喝。“赵指挥使快人快语。本官奉旨巡查辽东,这三件事,自然要查。不过,”他抬眼,“指挥使似乎早有准备?”
赵振武苦笑,黑脸上的刀疤抽动了一下。“不瞒御史,自天启十二年以来,朝廷在辽东行雷霆新政。移民实边、文教焚野、汉礼天威、军锋铸犁——四大策,一策比一策狠,一策比一策彻底。五年了,辽东变了样。但变的过程中,有些东西,也浮出来了。”
“比如?”
“比如土地。”赵振武沉声道,“《开拓条例》,按丁授田,军户五成,自留五成。好政策。头两年,确实安定了人心,回来了军户,开垦了荒地。但现在,田多了,粮多了,人心也活了。有人开始琢磨,怎么把公家的田,变成自家的产。”
孙定边放下茶碗。“详细说说。”
赵振武起身,从内室抱出一摞账册,砰地放在桌上。尘土飞扬。
喜欢明兴祖续命大明600年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明兴祖续命大明600年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