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都司·海州卫城·天启十六年九月
霜降已过。
辽东的黑土地在晨光中泛着铁灰色的冷硬。官道两旁,曾经在夏天绿得发黑的田垄,此刻只剩整齐的茬口。成片成片的土豆田已经收获,偶尔有遗落的块茎裸露在霜地里,冻得硬邦邦。冬小麦刚冒出寸许高的嫩苗,给苍茫大地缀上星星点点的绿意。
远处,一声汽笛长鸣。
铁轨在晨光中闪烁寒光。火车头喷吐着浓白的蒸汽,拖着二十节满载货物的车厢,轰隆隆地由南向北驶去。车轮撞击铁轨接缝的声响规律而沉重,如同巨兽的心跳。车厢上,“大明铁路总局·辽东干线”的字样在晨曦中清晰可见。
这是天启十四年竣工的辽南线。从山海关到沈阳,八百六十里,朝发夕至。
孙定边站在官道旁的土坡上,望着火车远去。他穿着半旧的靛蓝棉袍,外罩羊皮坎肩,头上戴着辽东百姓常见的六合帽。若不细看,就是个普通行商。
两个随从牵马立在身后,同样作客商打扮,但腰间鼓囊,眼神锐利。
“大人,前面就是海州卫城。”一个随从低声道,“按行程,咱们比预定的早了两天。”
孙定边点点头,目光仍追随着远去的火车。“早两天好。看得真切。”
他翻身上马。马是辽东本地马,矮壮,耐寒,跑起来稳当。三骑混入官道上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朝着海州卫城方向缓行。
官道是去年新修的。碎石垫底,上层铺着天工院研制出的“三合土”——石灰、黏土、细沙按秘方混合,夯筑结实后坚硬如石。路面宽阔,可容四辆马车并行。道旁每隔百步立有里程石桩,刻着“距沈阳二百四十里”、“距辽阳一百二十里”等字样。
车马很多。
有关内来的商队,大车满载松江布、景德瓷、湖州笔。有本地农户,赶着驴车运送刚收获的土豆、玉米去城里贩售。有穿着统一号衣的驿卒,背着沉重的邮包策马疾驰。还有几队穿着深蓝色制服、袖口绣有铁轨纹样的铁路护路兵,沿着铁路线巡逻。
人声混杂,但无一例外,说的都是汉话。
地道的辽东官话,夹杂着山东、河北各地方言的口音,偶尔还能听到些陕甘腔调——那是天启十二年第一批迁来的移民。强制入学,文教焚野,效果已然显现。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孩童,张口便是字正腔圆的官话。年纪稍长的,纵有口音,交流也已无碍。
孙定边放慢马速,细细观察。
一个赶着大车的老汉正跟路旁茶摊的伙计说话。
“来碗热茶,多加姜!”
“好嘞!老爷子这车土豆,是往城里送?”
“可不是嘛!沙河屯的土豆,个顶个的大!今年一亩地收了快两千斤!”
“哟,这么多?用的可是天工院的金刚薯种?”
“就是那玩意儿!耐冻,抗病,产量高!朝廷发的种,头三年还免税!老汉我天启十二年从陕西逃荒过来,分了八十亩地,两头牛,现在家里五口人,顿顿能吃上白面馍馍了!”
老汉声音洪亮,满是自豪。
孙定边嘴角微扬。移民实边,授田免税,发放良种耕牛——孙承宗当年的第一策,如今已结出硕果。
又行二里,前方出现岔路。一条继续向北,通往沈阳。一条折向东,通往海州卫城。岔路口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上面刻着朱砂大字:
“剃发易服正朔令”
石碑下方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刻着法令全文。最醒目处是一行:
“留金钱鼠尾辫者,无论胡汉,立斩无赦!着左衽胡服者,鞭五十!”
石碑旁设有一个木棚。两个书吏模样的人坐在棚内,面前摆着笔墨纸砚。三个穿着蒙古皮袍的汉子正在排队,手里拿着类似文书的东西。
孙定边勒马,远远看着。
第一个蒙古汉子递上文书。书吏仔细查看,又抬头打量汉子。汉子已经剃发,头顶光秃,脑后梳着汉人发髻,身上虽然还穿着皮袍,但外面罩了一件右衽的棉布罩衫。
“名字?”
“巴特尔。”
“原籍?”
“科尔沁部,兀良哈氏。”
“何时入辽?”
“天启十三年十月,随商队入互市,后申请留居。”
“现居何处?作何营生?”
“海州卫城西,养马场,做马夫。”
书吏点点头,在文书上盖下一个蓝印。“可以了。记住,发髻每月需修剪,不可蓄鬓角。罩衫需常穿,不可只着左衽皮袍。下次查验若再犯,就不是口头告诫了。”
“明白,明白。”巴特尔连声道谢,接过盖了印的文书,小心揣进怀里。
孙定边静静看着这一幕。汉礼天威,革俗焚鞑——孙承宗的第三策,正在以这种细致到近乎严苛的方式推行。十年了,曾经的抗拒、冲突、流血,如今已化作日常的文书查验和口头告诫。
但他知道,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走。”他轻夹马腹,三骑转向东边岔路。
海州卫城的轮廓逐渐清晰。
城墙不算高,但厚重。墙砖是新的,青灰色,棱角分明。明显是天启十三、十四年大修过。城头垛口整齐,每隔三十步竖着一杆日月旗。旗在秋风里猎猎作响。
更显眼的是城墙四角新建的棱堡。
那是工部新法烧制的“金刚水泥”构筑的怪物。五丈高,墙厚一丈五尺,外壁呈多面棱角,没有任何射击死角。每个棱堡顶部都架着三门火炮,炮口黑森森地指向城外旷野。堡身上用白灰刷着巨大的编号:“海州卫东北棱堡·甲七号”。
龙武军屯卫的杰作。
卢象升当年提出的军锋铸犁之策,五年时间,在辽东要冲之地修筑三百座棱堡。屯守其中的,是五万玄武新军退伍老兵及其家眷。闲时垦荒筑城,战时坚壁清野。
孙定边眯起眼。他看见棱堡外墙上有些深浅不一的痕迹——那是试炮时留下的弹痕。也看见堡墙根下开垦出的菜地,绿油油的,打理得整齐。
军与民,战与耕,在这里已经模糊了界限。
城门处排着队。
守门兵丁有十余人,分两列。一半查验行人车马,一半持铳警戒。铳是兵仗局新制的“破虏式”燧发铳,铳管细长,铳托弯曲,阳光下泛着精钢特有的冷蓝光泽。
二百步内可破重甲——卢象升当年的话在孙定边耳边响起。
商队头领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跟守门的把总交涉。商队有十几辆大车,满载松江棉布,捆得结实实。
“路引。”把总伸手,脸色平淡。
头领赶紧递上一叠文书。把总翻看,又抬头扫视商队众人,目光在孙定边三人身上多停了片刻。
“从山海关来?”
“是,是。”
“货物?”
“松江细布,共一百二十匹。这是货单,这是市舶司的预缴税单。”头领又递上两张纸。
把总仔细核对,点点头,将文书递还。然后走向大车,随机挑了两捆布,用匕首划开外包装,抽出几尺布验看质地。
“嗯,是松江布。”他把布塞回去,转头对头领道,“老规矩,布匹入城后,三日内需到市舶司衙门报备,抽分二成。逾期不报,货物罚没。”
“明白,明白。”
头领满脸堆笑,袖口一抖,两块银元滑进把总手里。天启银元,边缘的齿轮纹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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