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雨来得凶,连下了三日三夜。山涧的水涨得漫过了石桥,黄浊的浪卷着断木、石块往山下冲,“轰隆”声像闷雷滚过洗心洞。第四日清晨雨停时,玄元推开洞门,见洞外那截走了九年的石阶塌了——青灰色的石料滚得满山都是,有的砸在桃树上,压断了半根枝桠,有的掉进溪里,激起的水花溅到洞口的青苔上,湿淋淋的。
午后,山民们便扛着凿子、推着石料来了。李木匠打头,他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淌着汗,手里抡着柄大锤,“咚、咚”地敲着断裂的石阶,声音闷沉,像敲在人的心上。后面跟着几个年轻后生,推着独轮车,车上堆着新凿的青石,车轮碾过碎石子,“嘎吱嘎吱”响,和着锤声、凿子撞石头的“叮叮”声,从清晨响到日暮,连洞壁都跟着微微发颤,石案上的油灯晃得像要灭。
阳神从第一日起就趴在洞口的青石上看,看得眼睛都不眨。他一会儿跑到李木匠身边,看他如何用凿子在石头上画记号;一会儿蹲在石料堆旁,捡些敲下来的石片往溪里扔,听“扑通”的响。到了傍晚,他跑回洞里时,眉飞色舞得像只刚偷到食的小兽:“玄元你看!李木匠的凿子真厉害,那么硬的石头,他‘当’一下就凿出个豁口,跟切豆腐似的!”
玄元正在寒玉榻上静坐,闻言神念微顿。他的神念原本像潭深水,被《息妄全真法》里“杜外全中”的要诀护着,不起半点波澜,可阳神这句带着兴奋的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来,漾开圈细涟。
他“见”到李木匠汗湿的衣襟紧贴在背上,勾勒出肌肉的轮廓;“见”到凿子与石头相撞时迸出的火星,红得像碎星,落在他脚边的尘土里,瞬间灭了;甚至“见”到某块新运来的石料里藏着的细小石英,在夕阳下闪着针尖大的光——这些都是“外境”,是经文说的“感于物而动”的“物”。
按“杜外全中”的法子,该把这些景象、这些声响全摒在神念之外,像关紧门窗,不让风进来。玄元试着这么做:他收紧神念,想在心头筑起道墙,把“咚、当”的敲打声挡在外面,把阳神的笑闹声隔在墙外。可越收紧,神念越像被勒紧的弦,绷得发疼,那敲打声反而更清晰了,像直接钻进了脑壳,“咚”一下,“当”一下,敲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不对……”玄元睁开眼,额角渗出层细汗。他摸了摸眉心的光珠,虹光里浮着层淡淡的灰,像被浓烟熏过的镜子——这是神念烦躁的兆头。他翻开石案上的《息妄全真法》,指尖划过“内外双泯”四个字:“或则用外双泯;心境两寂,而全同本体。”
原来“杜外”不是硬堵,“全中”不是死守。玄元忽然想起去年山洪过后的溪——溪水原本被落石堵着,越堵水位越高,最后冲垮了岸;后来山民们疏通了河道,水反而流得顺了。他索性松开神念,不再刻意摒除那些外境,只让它们像风一样,自由地进出心湖。
他的神念成了片空谷。山民的敲打声来了,便让它在谷里荡会儿,“咚——”的回响撞在谷壁上,慢慢淡了;阳神的笑闹声来了,便让它在谷里绕会儿,“咯咯”的脆响顺着谷口飘出去,渐渐远了。声来时,谷不拒;声息了,谷还是空的,不留半点痕。
这般过了三日,玄元的神念越来越松,像被雨水泡软的棉絮。他不再觉得敲打声刺耳,反而在“咚”与“当”的交替里,听出了种奇妙的韵律——李木匠凿石头时,先轻敲三下定位置,“当、当、当”,像打拍子;再重锤一下凿深豁口,“咚——”,像起调子;后生们推车经过时,车轮的“嘎吱”声是伴奏,溪水的“哗哗”声是余韵,凑在一起,竟像支简单的歌,土得掉渣,却透着股生生不息的劲。
他的神念随着这韵律轻轻晃,像草跟着风摆,自然得很。眉心光珠的虹光渐渐亮了起来,那层烦躁的灰被涤荡干净,透出清透的润,像被山涧的清泉洗过,连带着周身的气脉都顺畅了——之前被硬堵的念压得发滞的胸口,此刻像开了扇窗,透着亮。
第四日午后,阳神又跑回来,手里捧着块敲下来的石片。石片薄薄的,边缘锋利,在光珠的虹光里泛着冷白。“你听这声!脆不脆?”他把石片凑到玄元耳边,用手指弹了弹,“当”的一声响,清越得像玉佩相撞。
玄元笑了笑,指尖轻轻抚过眉心的光珠。虹光在他指尖流转,像握着团暖玉:“外境寂然,内心澄然,原不是要堵着耳朵,是让心成那听声的空谷啊。”
空谷从不会嫌风声吵,因为它知道,风来风去,谷始终是空的;真心也不会怕外境扰,因为它明白,境生境灭,心始终是静的。
阳神没完全听懂,却觉得玄元的声音里有种让人安心的力。他拿着石片跑到洞口,学着李木匠的样子往石头上敲,“当、当”的声混在山民的敲打声里,竟也融得恰到好处。
玄元重新闭上眼,神念又成了那片空谷。他“见”到李木匠举起的锤,“见”到阳神蹦跳的影,“见”到石片飞溅的光,却都像溪水过石,不留痕迹。光珠的虹光在眉心静静转,映着洞外的声与色,却始终清透如镜——原来“内外双泯”,不是要心境皆无,是境来能容,境去能空,像谷容风,像海容浪,容过了,还是谷,还是海。
夕阳西下时,敲打声渐渐稀了。李木匠吆喝着后生们收拾工具,说“明日就能铺新石阶了”。阳神跑回来,满身是汗,手里攥着颗李木匠给的野梨,递到玄元面前:“甜的!你尝尝。”
玄元接过野梨,指尖触到果皮的凉,触到阳神掌心的热,神念依旧如空谷般寂然。他咬了口梨,甜汁在舌尖漫开,像融进空谷的溪,清冽又自在。
洞外的天渐渐暗了,只有最后一缕阳光落在新运来的青石上,泛着淡金的光。玄元知道,这“内外双泯”的功夫,才刚摸着边,可他心里踏实得很——就像这被冲垮又重修的石阶,磕磕绊绊里,总有条路能通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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