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下了半月,像老天爷把洗心洞装进了个大水缸。洞壁的青苔喝足了水,绿得发亮,顺着岩缝往下淌,像道流动的翡翠帘。石案上的经卷沾了潮气,纸页边缘微微发卷,字迹却依旧清晰,“无心起用,用亦无心”几个字被水汽润得愈发沉厚,像浸在溪水里的墨石。
阳神在洞里闷了半月,把能玩的都玩遍了:用松枝编了只篮子,装了半篮野果;把洞顶滴落的雨水接在铜盆里,养了条误闯进来的小鱼;甚至对着光珠的虹光数自己的影子——数到第三十七遍时,终于耐不住了。
他翻箱倒柜找出个旧棋盘,是尹喜三年前送的,榉木做的,边角已磨得发亮。棋盘上的楚河汉界还清晰,只是棋子丢了几颗,阳神便用黑石代替黑子,用野桃核代替白子,凑了副不伦不类的棋。
“玄元,下棋!”他把棋盘往石案上一放,棋子“哗啦啦”滚出来,桃核掉在地上,滚到玄元脚边。阳神捡起来,吹了吹灰,塞进玄元手里,“你用白子,我用黑子,我教你!”
玄元正坐在寒玉榻上,神念沉在《息妄全真法》的“无心之用”里。这几日他总在试:劈柴时,刻意不去想“要劈成几段”“要对准木纹”,只让手握着斧头,顺着木头的纹理自然落下;煮茶时,不去看水壶里的水有没有冒泡,不去算煮了多久,只凭指尖的暖意感知火候。起初总不得劲,斧头劈歪了,茶煮糊了,可练到今日,竟渐渐顺了——仿佛手有自己的主意,不用心管,反倒更合章法。
“我不会。”玄元摇头,把桃核放回棋盘。他睁开眼时,光珠的虹光在眼底轻轻晃,映着阳神期待的脸,像落了层碎星。
“很简单!”阳神把颗黑石塞进玄元另一只手里,拉着他的手指往棋盘上按,“你看,像这样,往这儿放,堵住我的路就行。”他指着自己刚落下的几颗黑石,摆成个歪歪扭扭的“品”字,“这叫‘三连星’,厉害吧?”
玄元依着他的指点,把黑石落在“品”字旁边。手指碰到棋盘的瞬间,忽然“感”到点什么——不是想出来的,是棋盘的木纹在“说”,是那颗黑石的重量在“说”,是阳神指尖残留的温度在“说”,它们合在一起,清清楚楚地指向一个位置:就在“品”字下方半寸处,那里像有个无形的坑,黑石落进去,正好能卡住那三颗子的势。
这感觉很微妙,像水往低处流,像叶落向地面,自然而然,不带半点思考的痕迹。玄元没多想,顺着那股“感”,让手指落了下去。
“咦?”阳神愣了愣,原本得意的笑僵在脸上,“你怎么往这儿放?”他挠挠头,还是按原计划落下颗子,想围堵左上角。
玄元闭了眼,神念彻底松开。他不再听阳神说什么,不再看棋盘摆什么,只让手带着黑石,顺着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在棋盘上游走。有时快,指尖一碰棋盘便落下;有时慢,悬在半空半晌,等那股“感”清晰了才动。
阳神起初还在指点:“这儿!堵这儿!”“哎呀你怎么放那儿去了,给我留空子了!”可渐渐的,他不说话了,只瞪着棋盘,嘴巴越张越大。
玄元落下的黑石看似杂乱无章,东一颗西一颗,却像张无形的网,慢慢把阳神的子圈在里面。阳神想突围,刚落下颗子,玄元的黑石便像长了眼,稳稳堵在出口;想围地,玄元的子又不紧不慢地插进来,像根细针,轻轻挑破他的势。
“你耍赖!”阳神急得抓耳挠腮,把手里的桃核往棋盘上一拍,“你闭着眼怎么还能赢?是不是偷看了?”
玄元这才缓缓睁眼。棋盘上的黑石已连成片,像条蜿蜒的河,把阳神的白子困在中央,只剩个小小的角落。光珠的虹光映着棋盘,亮得通透,连木纹里的细尘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忽然笑了,指尖拂过那些黑石:“原来‘无心恰恰用’,是不用心去想,反倒能顺着事的本然走。”
就像这棋,阳神用心去“围”,去“堵”,反倒被自己的念头框住了;他不用心,让手跟着棋盘的势、棋子的性走,倒走出了片天地。
阳神还在对着棋盘发呆,嘴里嘟囔着“不可能”,手指戳着那些黑石,像要问它们为什么不听话。玄元起身,走到火塘边,想煮些茶。他拿起水壶,往里面添了些洞顶接的雨水,放在火上。
往年煮茶,他总要盯着火苗,听水响,算时辰,生怕煮老了。可今天,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火塘边,手搭在膝盖上,神念像团棉花,松松地浮着。
火塘里的炭“噼啪”响,火苗舔着壶底,映得壶身发红。水汽慢慢从壶嘴冒出来,先是细细的白丝,渐渐变浓,像条小蛇。玄元的指尖能“感”到壶底的暖意顺着壶身往上爬——先是在壶底打了个转,慢慢爬到壶腰,又往上,像只探头的小兽,试探着往他搭在壶柄上的手指挪。
这暖意很轻,像初春的阳光,不烫,却带着股活气。当暖意爬到他腕间时,玄元伸手,提起了水壶。
“水开了?”阳神终于从棋盘里抬起头,一脸不信,“你都没看!”
玄元没说话,把热水倒进茶杯,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像朵刚睡醒的花。他倒了杯递给阳神,水汽氤氲里,阳神的脸模糊了些,像浸在雾里的苹果。
阳神接过茶杯,吹了吹,抿了口,忽然眼睛一亮:“正好!不烫,也不凉,比你以前煮的好喝!”
玄元自己也喝了口,茶味清冽,带着点雨水的甜,果然比往日更合心意。他望着杯里的茶叶,忽然想起《息妄全真法》里的话:“有心皆可用,无用不成心。无心自无用,无用亦无心。”
原来这“用”,不在“心”的安排,而在“事”的本然。斧头的本然是劈木,所以顺着木纹便劈得顺;水壶的本然是煮水,所以跟着暖意便知水开;棋子的本然是合势,所以跟着棋势便走得赢。心若去“管”,去“安排”,反倒成了阻碍,像给奔流的溪加了道闸。
雨不知何时停了,洞外传来鸟叫,清清脆脆的,像刚洗过的玉。阳神终于接受了输棋的事实,跑到洞口看天,回头喊:“玄元,出太阳了!还有彩虹!”
玄元走到洞口,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溪水上架起道淡淡的虹,红、橙、黄、绿,像光珠虹光的放大版。阳神指着彩虹,兴奋地说要去彩虹底下看看有没有宝藏。
玄元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又看了看天边的虹,忽然觉得,这九年的修行,像在剥颗洋葱——一层层剥去“用心”的壳,最后露出的,不是空,是那颗能与万物相应的“无心”。
他抬手,接住片被风吹落的秋叶。叶子在他掌心轻轻颤,像在说自己的故事。玄元的神念顺着叶脉流淌,能“感”到它曾在枝头吸过的阳光,受过的雨露,甚至能“感”到它落下时的那份坦然。
“原来‘无用用中藏大用’,”玄元轻声说,光珠的虹光在眉心轻轻晃,像在点头,“这‘大用’,便是让万物顺着自己的本然活。”
阳神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混着溪水的“哗哗”声,像支无字的歌。玄元站在洞口,看着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忽然觉得,这“无心之用”,原是最自然的活法——像阳光照耀,像雨水滋润,像花开,像叶落,不用心,却样样都做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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