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年的冬天来得比谁都急。前一日洞外的山桃还挂着最后几片枯叶,风里带着点秋的余温,第二日天刚亮,便飘起了雪。不是第八年那种斯文的碎绒,是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从天上落下来,不到半日,就把洗心洞的顶、洞外的阶、远处的山尖,全裹进了一片茫白,连风声都被雪吸走了,只剩片沉甸甸的静。
玄元坐在寒玉榻上,膝头盖着尹喜送的羊绒毯,毯角绣着个小小的“道”字,被他摩挲得发亮。案上摊着《返还先天法》,最上面一页写着“调息须调真息息”,字迹是尹喜的手笔,笔锋沉稳中带着股灵动,力透纸背,墨色在雪光的映照下,像道通往深处的门,门后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
他已经对着这行字坐了三个时辰。窗外的雪落了又停,阳神在洞外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又跑进来烤火,现在正趴在石案边,用树枝拨弄火塘里的炭,炭火“噼啪”响,溅起的火星落在青砖上,转瞬就灭了。
玄元试着按经文所说,调自己的呼吸。以往练“返观法”时,他总刻意让气息绵长、匀净,像拉满的弦,绷得恰到好处;可“返还先天法”说的“真息息”,是“先天元息”,要“不刻意而自匀,不着力而自深”。
他松开原本紧扣的小腹,让气息自然出入。起初总不得劲,刚要让吸气绵长些,胸口就发紧,像被手攥住;想让呼气舒缓些,气又泄得太快,像破了洞的皮囊。那“要调先天息”的念头总在神念里打转,像只聒噪的鸟,气一沉,便被这念头绊住,僵在半路,像被冻住的溪,流不动了。
“唔……”玄元轻轻蹙眉,眉心的光珠泛起层极淡的灰,虹光也跟着滞涩了些。他能“见”到自己的气在胸腔里撞来撞去,像没头的苍蝇,找不到出口——这便是后天刻意的“妄”,把先天本然的“真”给搅乱了。
“是不是像忘了怎么喘气?”阳神抱着个铜制的暖炉凑过来,炉子里的炭火还在“噼啪”响,暖烘烘的气透过炉壁渗出来,烘得他脸颊发红。他见玄元打坐时总皱着眉,气息忽快忽慢,便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我五岁学游泳,李叔教我‘吸气低头,呼气抬头’,我越想这口诀,越呛水,后来索性不想了,跟着水的劲儿漂,反倒会了。”
玄元的心猛地一动,像被阳神拨弄的炭火溅起的火星烫了下。他想起去年春天在山民家见到的婴儿——那孩子躺在襁褓里,胸口几乎不动,只有脐下的位置轻轻起伏,像春风吹过的草,柔和、自然,没有半点刻意。那时候他还没想过这便是“先天”,只觉得那呼吸里藏着种纯粹的静。
“婴儿的息……”玄元喃喃自语,神念忽然松了。他不再去管吸气该多长、呼气该多缓,甚至不再去“想”呼吸这件事,只让神念像片羽毛,轻轻落在脐下那片虚空里,什么都不做,只是“在”着。
起初还是有些乱,气像顽皮的孩子,在体内东游西逛。玄元便用“息妄全真法”的功夫,任它游,不去拦,不去追,只守着脐下的那份“空”。渐渐地,气好像累了,不再乱闯,开始顺着某种无形的轨迹流动——从脐下升起,慢慢往上,过心,过喉,从鼻端轻轻呼出;又从鼻端吸入,缓缓往下,过喉,过心,落回脐下。
没有刻意的绵长,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没有刻意的匀净,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稳。就像山涧的溪,不用人管,自会顺着地势流淌,缓急自有定数。
忽然,脐下泛起股微弱的动。不是气的流动,是种更细微、更柔和的颤,像有颗小小的种子在土里拱动,带着点生涩的力,却又坚定得很。这颤动很轻,若不仔细“感”,几乎会忽略过去,可它一旦出现,玄元周身的气都跟着呼应起来,像听到号令的兵,瞬间齐整了。
“这便是……真息息?”玄元的神念微微亮了,像被点亮的灯。他能“见”到这股动不是从口鼻来的,是从虚空中来,顺着周身的毛孔钻进身体,聚在脐下,又从毛孔散回虚空,循环往复,像天地在给他做呼吸——他的身体成了天地的鼻,天地的息,便是他的息。
光珠的虹光渐渐变了,那层烦躁的灰被涤荡干净,透出层淡淡的金,像被夕阳染过的云。虹光不再只贴着眉心,而是顺着气的流动,往脐下漫去,与那先天息的颤动轻轻合着拍,像两滴同频共振的水。
阳神见他眉峰舒展,嘴角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光珠的虹光里泛着暖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玄元的衣袖:“你身上暖暖的,像抱着太阳。”
玄元没动,神念正随着那先天息轻轻起伏。他“见”到这息很古老,像天地初开时的风,带着鸿蒙的混沌;又很新鲜,像刚破土的芽,带着勃勃的生。它不像后天的呼吸有“出”有“入”的界限,而是浑然一体的“周流”,像环,无端无始,无终无结。
“顺则为人逆则仙……”他轻声念着,声音轻得像雪落,“返还最易到先天……”原来返还先天,不是要造出个新的息,不是要逆着自然硬来,是忘了后天的刻意、后天的规矩、后天的“应该”,让先天的本然自己显出来——就像擦掉蒙在镜子上的灰,镜子原本的亮,自会照见东西。
阳神听不懂他念的话,却觉得此刻的玄元很不一样。以前他打坐时,像块沉在水底的石,静是静,却带着股硬;现在像浮在水面的云,静里带着股活,连光珠的虹光都变得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米糕。
他重新趴回火塘边,继续拨弄炭火,只是动作轻了许多,生怕惊扰了什么。洞外的雪又大了,“簌簌”地落在洞顶,像谁在轻轻敲鼓,敲得很匀,正好合着玄元脐下先天息的颤动。
玄元的神念越来越沉,像掉进了温汤里。他“见”到先天息不仅在体内周流,还顺着气脉,与洞外的雪、火塘的炭、阳神的呼吸、远处的山、天上的云,连在了一起——他的息,是雪的息,是炭的息,是阳神的息,是天地万物的息。
“原来……”玄元在心里轻叹,“先天不在别处,在万物的本然里。”
光珠的虹光彻底化作了金,温柔地漫过他的眉眼,漫过他的衣襟,与火塘的暖、雪的白、阳神的笑,融成了一片。洞外的雪还在下,可他不再觉得冷;火塘的炭还在烧,可他不再觉得燥。
阳神看着玄元周身泛起的金光,忽然想起尹喜先生说过的“与道合一”,他不懂什么是道,只觉得此刻的玄元,像这洗心洞,像这山,像这雪,自然得很,安稳得很。
他悄悄起身,往洞外走,想再堆个雪人,给这个“像太阳”的玄元做伴。刚走到洞口,他回头望了眼——玄元还坐在那里,光珠的金光映着飘落的雪,像幅会呼吸的画。
阳神笑了笑,踮着脚,轻轻带上门,把风雪和暖意,都留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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