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站在洛阳城的朱雀大街上,被往来的人声浪裹得有些发懵。
洗心洞的第九个冬天结束时,尹喜送他下山,只说了句“混俗即修真”。他背着个旧布囊,布带磨得发亮,里面装着半卷泛黄的《止念诀要》——纸页边缘卷着毛边,是九年里被手指反复摩挲的痕迹,还有三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领口处打着细密的补丁。跟着赶山货的商队走了半月,脚底板磨出的茧子又厚了层,才终于踩上这烟火蒸腾的都城土地。
空气里飘着说不清的味:炸油饼的焦香混着马粪的腥,胭脂铺的甜香缠上铁匠铺的铁屑气,还有远处酒肆飘来的糟酒味,浓得像化不开的蜜。街面上挤得水泄不通,挑担的、推车的、骑马的、步行的,像一锅煮沸的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让让!让让!”一个挑着菜担的汉子撞了他一下,菜叶子上的水珠溅在他衣襟上,凉丝丝的。玄元下意识想躲,肩膀已经绷紧,脚尖也踮了起来——这具在洗心洞静修九年的身体,还没习惯如此密集的触碰。眉心那点曾被称为“光珠”的暖意轻轻一动,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这便是“念起”了。
他想起《止念诀要》里的话:“念头起处,即妄尘生。”便硬生生定在原地,任由菜担的竹篾擦着胳膊过去,留下道浅淡的红痕。周围的叫卖声、车马声像潮水般漫过耳朵:“新鲜的菱角!刚从洛水里捞的!”“上好的绸缎,给小姐做新衫正好!”“让让!马车来了!”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嗒嗒”响得像敲在心上。
那暖意起初还在晃,像风浪里的浮标,可玄元不去管它,只让神念像块礁石,任浪来浪去。片刻后,竟真的稳了下来,沉在眉心深处,温温的,像揣着颗晒过太阳的鹅卵石。
街角有家茶寮,幌子上写着“王记茶铺”,黑字被风吹得发白,边角卷成了筒。玄元走进去,拣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桌子是粗木打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的茶渍,像幅模糊的画。掌柜是个络腮胡的汉子,围裙上沾着点点茶渍,嗓门比敲锣还响:“客官喝什么?龙井还是碧螺春?新到的雨前茶,香得很!”
“粗茶就好。”玄元的声音还带着山涧的清,落在满室喧嚣里,像滴进滚汤的雪。九年里,他喝的都是洞顶接的雨水煮的野茶,清苦里带着草木气,倒比这些名贵茶品更合心意。
掌柜咧嘴笑了,露出颗金牙:“好嘞!粗茶解渴!”转身吆喝着“来壶老荫茶”,声音震得窗纸都颤了颤。
邻桌两个书生正争论诗文,一个穿青衫的拍着桌子:“李太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最是豪放!读着就让人想拔剑起舞!”另一个穿蓝衫的也不甘示弱,袖子都撸了起来,露出细瘦的胳膊:“杜子美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才见真味!字字都在滴血!”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溅到桌上的茶碗里,竟浑然不觉。
玄元捧着粗瓷碗,茶味带着点涩,却意外地清透。茶汤里浮着片茶叶,像只蜷着的小虫。他看着那两个书生,神念里清晰地“见”到自己起了个念头:“何必争?各有各的好。太白的狂是真,子美的悲也是真。”这念头刚起,眉心的暖意便微沉,像被什么东西压了下——“念起即妄”,果然不虚。
他试着用诀要里的“觉照法”:不压制这念头,也不顺着它想下去,只静静“看”着它,像看水里的浮萍。那念头在神念里晃了晃,起初还想往深处钻,想辨个是非曲直,可玄元只是“看”,不添柴,也不泼水。片刻后,竟自己散了,像被风吹灭的烛,连点烟都没留下。
茶寮外忽然一阵骚动,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原来是个梳着总角的孩童,追着只蝴蝶撞翻了货郎的糖人担,五颜六色的糖人滚了一地:红脸的关公摔断了胳膊,白胖的弥勒佛缺了半边脸,最可惜的是那串糖葫芦,糖衣摔裂了,露出里面暗红的山楂。货郎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穿着件打补丁的短褂,此刻叉着腰骂:“你这小崽子!眼瞎了不成?这担糖人能换我三天的饭!”孩童吓得直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死死攥着手里那只没摔坏的小糖狗,哽咽着说:“我不是故意的……”
玄元的神念又动了——想上前劝。脚已经抬起半寸,指尖也微微发紧。他刚要起身,又定住了:这“劝”的念头里,藏着“我要做好事”的执,藏着“他们太蠢”的轻慢,说到底,还是妄。《止念诀要》里说“着境即凡夫”,他若真去劝了,便是着了这“纷争”的境。
他便坐着不动,只看着那货郎骂了几句,唾沫星子喷了孩童满脸。孩童哭得更凶了,却还是不肯放手里的糖狗。货郎骂得累了,看着满地狼藉,忽然叹了口气,捡起个没摔坏的糖人塞给孩童:“拿着!下次看着点路!”孩童愣了愣,接过糖人,抽噎着说了句“谢谢大叔”,举着糖人跑远了,辫子上的红头绳在风里飘。货郎摇摇头,蹲下身慢慢收拾残局,背影看着竟有些落寞。
玄元望着窗外,那货郎的背影渐渐被往来的人群淹没。他忽然懂了“混俗”的意思——不是要躲进深山,眼不见为净;是要在这烟火里“觉”,在念起念灭间“照”,像在浪里学掌舵,船可以动,心不能动。货郎的怒是真的,最后那点软也是真的;孩童的怕和贪也是真的。这些真里藏着妄,妄里也裹着真,不必去分,不必去辨,看着就是了。
掌柜端来一碟花生,粗声粗气地问:“客官面生得很,从哪来?”花生是炒过的,带着点焦香,壳上还沾着细沙。
玄元抓起颗花生,壳上的泥土还带着点湿,大概是刚从地里收的。他捏着花生,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壳:“从山里来。”
“山里好啊,清净。”掌柜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城里头,吵得人心慌。昨天隔壁张屠户和李裁缝还为了块磨刀石打了一架,今天就又凑在一起喝酒,你说怪不怪?”
玄元笑了笑,没说话。他捏开花生壳,果仁的香混着茶味漫开来。在这喧闹里,眉心的暖意比在洗心洞时更沉、更稳,像埋在土里的根,任风来雨去,自守着那份静。洗心洞的静是死的,像冻住的湖;这市井的静是活的,像流动的溪,明明在动,却有股不变的劲。
原来“止念”不是要让周遭变静,是要在不静里,守住自己的那份真。就像这茶寮里的粗茶,初尝是涩,可细细品,那涩里藏着股清劲,像山涧的水,越品越有滋味。
窗外的日头慢慢偏西,把朱雀大街的影子拉得老长。挑菜的汉子挑着空担往回走,脚步轻快;货郎收拾好糖人担,又开始吆喝,声音里添了点沙哑;那两个书生不知何时已经和好,正凑在一起看一本诗集,头挨着头,笑得很欢。
玄元付了茶钱,走出茶寮,被晚风一吹,灵台愈发清明。檐角的风铃“叮铃”响,像洗心洞的石钟乳滴水,清越得很。他知道,这市井修行的路才刚起步,往后还有数不清的念头要“觉”,数不清的妄尘要“照”,可他心里踏实得很——就像这茶寮里的粗茶,初尝是涩,细品,倒有份耐人寻味的清。
他抬头望了望洛阳城的城墙,青砖被岁月磨得发亮,垛口处站着个守城的士兵,正打哈欠。远处的洛水泛着金光,像条铺展开的锦缎。玄元理了理布囊的带子,朝着人流深处走去,脚步不快,却很稳,像九年里每个清晨,他在洗心洞的青石板上踱步那样,一步,一步,踏在自己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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