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在城南找了家客栈住下。客栈叫“迎客来”,门楣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色,像老人脸上斑驳的皱纹。院子里种着棵老槐树,树干歪歪扭扭的,枝桠斜斜地探进二楼的窗,像只伸过来的手,夜里风一吹,影子投在墙上,活像个张牙舞爪的鬼。
他住的房间在最里头,靠着后墙,墙壁上糊的纸有些地方已经卷了边,露出底下的砖石。夜里能听见隔壁酒肆的猜拳声,“五魁首”“六六顺”的吆喝此起彼伏,混着酒坛子碰撞的“哐当”声;还有巡夜武侯的梆子声,“咚——咚——”,敲得很匀,像在数着时辰,从街东头荡到街西头,又慢悠悠地荡回来。
铺盖带着点霉味,大概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玄元却不在意,九年洗心洞的寒玉榻都睡过,这点霉味算什么。他坐在床沿,床板“吱呀”响了一声,像在叹气。从布囊里取出那半卷《止念诀要》,纸页泛黄,边角被虫蛀了几个小洞,是尹喜先生亲手抄的,字迹沉稳,带着股力透纸背的劲。就着油灯的光翻看,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把“一念起则一害生,故圣人常以无念为宗”这行字照得忽明忽暗,像在提醒着什么。
楼下忽然传来“哐当”一声,是摔碗的脆响,紧接着是男人的怒骂,声音粗得像磨过的砂纸:“你个败家娘们!这点银子都守不住!”女人的哭嚎紧随其后,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石壁,混着桌椅倒地的“稀里哗啦”,把客栈的夜搅得支离破碎。
玄元的神念随之一紧,像被人攥了把——是“烦躁”的念生了。那股暖意在眉心突突地跳,带着点灼人,想让他开窗去看个究竟,想让他下楼去劝架,甚至想让他捂住耳朵逃开这喧闹。他赶紧收神,把飘到窗外的神念拽回来,用“觉照法”去“看”那念:它像团刚燃起来的小火星,在神念里烧得滋滋响,越烧越旺,带着股要把周遭都点燃的势头。
“念起即觉,觉之即无。”玄元默念着诀要里的话,任由那火星烧,不添柴,也不浇水,不顺着它的势头去想“他们为什么吵架”,也不强迫自己“不准烦躁”。就只是看着,像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野火。果然,片刻后,火星烧尽了柴,自己灭了,只留下点余温,像被风吹过的灰烬,轻轻一散,就没了踪影。眉心的暖意也渐渐平复,温温的,像晒过太阳的石头。
他重新低头看书,可刚看两行,目光落在“不失赤子之心”几个字上,又想起阳神——不知那孩子现在是不是又在堆雪人,有没有把雪人堆成歪瓜裂枣的模样;有没有偷偷把尹喜先生给的麦芽糖藏起来,留着等自己回来分着吃;洞外的溪水化了没,他会不会又去捉小鱼,弄得满身泥。这“牵挂”的念比刚才的“烦躁”更细,像根头发丝,悄没声息地缠上来,绕在神念上,不疼,却让人心里发紧。
玄元微微蹙眉。这念来得太温和,裹着层暖意,不像烦躁那样张牙舞爪,反倒更难察觉,也更难“觉照”。他想起诀要里说“凡夫即烦恼,烦恼即菩提”,便试着不去排斥这牵挂,不骂自己“修行的人怎么还会惦记”,只把它当作神念里的一片落叶,来了,便让它飘着,不拦,不追,看它会往哪去。
窗外的梆子声敲了三下,三更了。“咚——”的一声,落进寂静里,像块石头砸进深潭。隔壁的吵闹声不知何时歇了,大概是哭够了,骂累了;酒肆的猜拳声也稀了,只剩一两个醉汉还在嘟囔着不成调的酒令;只剩下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玄元忽然觉得,这“止念”像筛沙子——粗的妄念,比如刚才的烦躁,像大粒的石子,一眼就能看见,随手就能捡出去;可细的执念,比如这牵挂,像混在沙里的土,悄没声息地钻进来,得用更细的筛子,慢慢晃,慢慢滤,急不得,躁不得。
他吹灭油灯,屋里顿时暗了下来,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躺在床上,床板又“吱呀”叹了口气。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像块被切开的玉。玄元的神念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吸气时像潮水漫上岸,呼气时像潮水退下去,不去管那些来来去去的念头——有的是阳神的笑脸,有的是洗心洞的雪,有的是刚才吵架的男女,有的是茶寮里的粗茶。他只守着眉心那点暖意,像守着寒夜里的一豆灯,不让它被风刮灭。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洗心洞。洞外的桃花开得正好,粉嘟嘟的,落了满肩。阳神举着只蓝蝴蝶跑过来,蝴蝶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亮,他喊他“玄元”,声音脆得像刚剥壳的莲子:“你看!它停在我手上了!”这“怀念”的念刚起,眉心的暖意便轻轻晃了晃,像烛火被风扫过,提醒他“醒着”。玄元微微一笑,没去抓那蝴蝶,也没去应阳神的声,就只是看着,任由那念像晨雾般,太阳一出来,就散了。
天快亮时,他忽然醒了。没有做梦,也没有被吵醒,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窗外的天已经泛了白,像块洗旧的蓝布。院子里传来扫地的声音,“唰——唰——”,扫帚划过青石板,带着点单调的节奏,竟和洗心洞外落雪的声有点像,都是那么清,那么静。玄元坐起身,只觉得神清气爽,九年面壁都没这般通透过。那些夜里生起的念头,像被露水打湿的蛛网,挂在墙角,早已不成形,风一吹,就散了。
他推开窗,老槐树的叶子上沾着晨露,圆滚滚的,在微光里闪着亮,像缀了满枝的碎钻。远处的城墙被晨雾裹着,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像幅淡墨画,几笔就勾出了气势。玄元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市井特有的烟火味,混杂着泥土的腥、草木的香,还有远处早点摊飘来的油条味,热热闹闹的,却奇异地让人安稳。
“原来在世间止念,和在洞里存想谷神,竟是一个理。”他轻声说,声音被晨雾裹着,软软的。眉心的暖意微微发亮,像颗埋在土里的星,“都是守着本心,任外境流转,自岿然不动。”在洞里,守着的是石壁的静;在这儿,守着的是市井的闹,可那“守”的根,是一样的。
楼下的掌柜开始卸门板,“吱呀——吱呀——”的声响里,带着点吃力,却也透着股新生的劲。一块,两块,三块……阳光顺着门板的缝隙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带。新的一天开始了。玄元知道,今天还会有无数念头生起,像河里的浪花,一波接着一波,有急的,有缓的,有大的,有小的。可他已经学会了做那河床——浪来,便让它来;浪去,便让它去,河床自始至终,就在那里,稳稳的,不动的。
他关上窗,转身从布囊里取出件干净的短褐换上。布囊的底,还压着块阳神塞给他的麦芽糖,硬邦邦的,带着点甜香。玄元摸了摸,嘴角微微扬了扬,然后系好布囊,推开门,朝着楼下的光亮走去。楼梯“咯吱咯吱”地响,像在为他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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