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神在洛阳住了几日,像只刚出笼的鸟,对市井的一切都新鲜得紧。看见捏糖人的会追着跑半条街,听见说书的能站着听一下午,连杂货铺门口那只懒洋洋的老猫,他都能蹲在旁边逗半天。这日两人收工早,刚拐过街角,就被一阵吆喝声缠住了脚。
“来看来看!西洋奇镜!里面有蓬莱仙山,有月宫嫦娥,还有波斯舞姬跳胡旋舞!一个铜板看三样,错过今日,再等三年!”
是个西洋镜摊。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手里摇着个拨浪鼓,鼓面都磨破了,声音却依旧响亮。摊前摆着个黑漆木匣子,一尺来高,上面钻着几个铜圈,像串起来的小月亮。阳神的眼睛瞬间亮了,拉着玄元的胳膊就往前凑:“玄元玄元,咱们看看!这是什么宝贝?”
不等玄元应,他已经摸出个铜板——是昨天玄元给的住宿费里省下来的,塞给摊主,迫不及待地把眼睛凑在最近的铜圈上,嘴里“啧啧”称奇,头还跟着里面的景象左右晃,像被勾了魂。
“里面有山有水,山是青的,水是绿的,还有穿红裙的女子跳舞呢!转得可快了,裙摆像朵花!”他看了半晌,才舍得挪开眼,一把拽过玄元,“你看你看!真的好看!”
玄元依言凑过去,铜圈冰凉,贴着眼眶有点硌。透过镜孔往里瞧,见木匣子里点着根小蜡烛,烛光摇曳,照亮了里面贴着的玻璃画片。有个摇柄在转,画片便跟着动,山仿佛在走,水仿佛在流,那穿红裙的女子,裙摆确实像朵旋转的花,栩栩如生,果然像真的一般。
神念里忽然生起个念:这镜中影,不就像世间的妄念吗?看着活灵活现,有颜色,有动静,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实则是画片在转,光影在骗,是假的,却让人忍不住着迷,忍不住当真。
他直起身,对摊主笑了笑:“先生这手艺,是把光影玩出了花。画片转得匀,烛光打得巧,才让人瞧着像真的。”
摊主是个明白人,闻言眼睛一亮,收起拨浪鼓,拱手道:“客官是个懂行的!多少人看了以为是真的,对着里面的美人哭,对着里面的金山笑,其实啊,都是自己的念想在动。我这匣子,不过是面镜子,照出他们心里的贪嗔痴罢了。”
阳神还在盯着镜孔,一脸痴迷,嘴里喃喃:“那红裙女子转得真好看……”
玄元没催他,只在一旁看着。摊前渐渐围了些人,有个穿绫罗的富家小姐,戴着满头珠翠,看的时候屏住呼吸,看完直抹泪,拉着丫鬟的手叹:“要是我也能那么美,能转得那么好看就好了……”丫鬟在一旁劝,她却还在抹泪,仿佛那镜中女子抢了她的风光。
有个穷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袖口磨破了边,看完后捶着胸口叹气:“何时能有这般奇遇?游仙山,遇美人……唉,终究是梦!”他望着木匣子,眼神里满是怅然,像丢了魂。
还有个小娃娃,看里面的老虎时吓得直哭,被娘抱着还在抽噎,却又忍不住从娘怀里探出头,偷偷往镜孔里瞄,又怕又贪。
“你看他们,”玄元等阳神终于挪开眼,轻声道,“对着假影动真情,为镜里的美哭,为镜里的奇叹,为镜里的虎怕,像不像我们对着妄念较真?”
阳神挠挠头,不太明白:“可那影好看啊,看着心里欢喜。”
“妄念有时也甜呢。”玄元笑了,想起在洗心洞时,偶尔会梦到桃花开满洞,醒来时心里也是甜的,“像梦里吃蜜,甜得很真切,可醒了,嘴里只剩空,什么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阳神还在念叨西洋镜里的景象,说那红裙女子的舞姿如何妙,说那仙山的云如何白,说要是能进去住就好了。玄元听着,神念里“分辨”的念生了——想告诉他“假的不必记,记了也是白费心”,想劝他“别被这些虚景迷了眼”。可转念又觉,这“分辨”本身也是妄,是自己着了“真假”的相,非要分个清楚,反倒落了执着。
他便任由阳神说,自己只在心里观那念起念灭:阳神说红裙女子时,“觉得他执着”的念起来了,像水面浮起片叶子;阳神说仙山时,“想纠正他”的念起来了,像又浮起片叶子。他不捞,不压,就看着这些叶子漂着,慢慢被水流带走,心里依旧是平的。
路过王记茶铺,掌柜正往檐下挂灯笼,见了玄元,笑着招呼:“客官,进来喝碗茶?今天新煮的凉茶,败火!”
玄元照旧要了碗粗茶,还是那个粗瓷碗,茶味带着点涩。阳神凑过来尝了口,皱着眉吐舌头:“苦死了!这怎么喝啊?”说着,就从怀里摸出块糖——是昨天玄元给的麦芽糖,硬邦邦的,他掰了一小块扔进茶碗里,用筷子搅了搅,“加点糖就好了。”
“你看,”玄元指着阳神碗里的糖,茶色被染得发褐,“你觉得苦,就想加糖,这‘觉得苦’是妄——茶本就是这味,苦是你心里的评判;‘想加糖’也是妄——为了逃避苦,非要强求甜。若能尝出苦里的清,便不用糖了,就像这茶,苦过之后,舌尖会回甜,那才是本味。”
阳神咂咂嘴,看了看玄元的碗,又看了看自己的,没说话,却端起碗,把剩下的半杯加了糖的苦茶喝了,眉头皱着,却没再吐舌头。
夜里,客栈的灯昏昏黄黄,阳神已经睡熟了,呼吸匀匀的,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梦到了西洋镜里的红裙女子。玄元坐在桌前,翻看尹喜托阳神带来的信。信纸是山里的桑皮纸,粗糙却厚实,上面的字还是那么沉稳,写着:“镜花水月,虽假亦真;妄念烦恼,虽真亦假。能在假中见真,方是止念真功。”
他指尖划过“假中见真”四个字,忽然懂了——西洋镜里的影是假的,画片是假的,烛光晃动是假的,可看影的人动的念是真的,为美哭是真,为奇叹是真,为虎怕是真;妄念是虚的,像镜中影,抓不住,留不下,可念起时的觉知是实的,知道它来了,知道它是妄,知道它会走,这份觉知,就是真。
修行,原不是要躲着假的走,不是要把所有镜中影都砸了,是要在这真假虚实间,守住那点不被迷惑的明——知道影是影,念是念,我是我,影动念动,我自不动,像坐在岸边看船过,船再热闹,岸也不会跟着走。
他摸了摸眉心的暖意,那点暖比往日更清透,像洗过的玉,带着点凉,却又透着温。窗外的月光落在信纸上,把“止念真功”四个字照得明明灭灭,像在点头。玄元合上信纸,吹灭油灯,躺在床上,听着阳神均匀的呼吸,像听着洗心洞的溪水流,静得让人安心。
梦里,他仿佛又站在西洋镜前,却不再看镜孔里的影,只看着那转动的画片,摇曳的烛光,看着那些为影动情的人,心里一片清明——原来所有的迷,都不是迷在影里,是迷在“把影当真”的念里;所有的醒,也不是醒在影外,是醒在“知道影是影”的觉里。
天快亮时,他醒了,阳神还在睡,嘴角的笑更深了。玄元起身推开窗,晨露落在窗台上,凉丝丝的,带着点草木的香。远处的城墙在晨光里显出青灰色的轮廓,像幅刚画好的水墨画。他深吸一口气,觉得神念比往日更空,也更实,像洗干净的镜子,照得见晨光,也照得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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