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神迷上了城里的戏台,像着了魔。洛阳城最大的戏楼在朱雀大街中段,名叫“凤仪楼”,雕梁画栋,檐角挂着风铃,一有风过,“叮铃”作响,老远就能听见。戏楼里天天锣鼓喧天,从辰时唱到酉时,演不完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阳神几乎天天拉着玄元去看,兜里的铜板不够买正座,就在戏台两侧的角落里站着,看得眼睛发直,比在洗心洞看蚂蚁搬家还专注。
戏台上的红脸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刀,怒目圆睁,一声“来人!”震得戏楼梁上的灰尘都掉下来;白脸曹操,三角眼斜挑着,嘴角撇出几分奸猾,一句“宁可我负天下人”,惹得台下一片骂声;还有那青衣小姐,水袖一甩,唱腔婉转,唱到“恨不相逢未嫁时”,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戏服上,洇出点点湿痕。
“那关公真威风!”阳神攥着拳头,指节发白,跟着台下的人一起喊“好”,声音比谁都响,“曹操真坏,该杀!”他气得脸通红,仿佛那戏里的奸佞就在眼前,恨不得冲上台去替关公斩了他。
玄元坐在角落里的长凳上,凳面被人磨得发亮。他看着台上的人哭,蹙着眉,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台下的人也哭,老太太们掏出帕子抹眼泪,年轻媳妇们咬着嘴唇红了眼眶。台上的人笑,摇着扇子,眉眼弯弯;台下的人也笑,拍着巴掌,前仰后合。神念里忽然一片清明——这戏台,不就是个大“境”吗?台上的是假戏,生旦净末丑,不过是粉墨登场;台下的是真念,哭的笑的骂的赞的,全是发自肺腑。演的人入戏,把自己当成了戏里的人;看的人也入戏,把假的当成了真的,都被这“相”迷了,像掉进了西洋镜里,分不清镜内镜外。
有次演《窦娥冤》,最是催泪。窦娥被绑在断头台上,白衣染血,头发散乱,望着天,喊着“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声音凄厉,像刀子割在人心上。刚喊完,戏台两侧的“天兵”便撒下白纸,冒充漫天飞雪,纷纷扬扬,落在窦娥的肩头。
台下的老太太们哭得抽噎不止,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一边哭一边骂:“这贪官太不是东西!屈打成招,不得好死!”还有人往台上扔铜钱,“铛铛”落在木板上,是给窦娥“喊冤”的赏钱,带着满心的愤懑。
阳神也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拉着玄元的袖子,声音哽咽:“他们怎么能这么坏?窦娥太可怜了……她没杀人啊……”
玄元从布囊里摸出块手帕,是自己用旧布缝的,递给他:“戏是编的,是读书人写出来的故事。可人心的善恶是真的——贪官的狠,窦娥的冤,百姓的愤,都是真的,就藏在这假戏里。”他指着台上那个正“哭”的窦娥,“你看那演贪官的,脸上涂着白灰,看着凶神恶煞,下台了说不定是个孝子,天天给老娘端汤喂药;演窦娥的,此刻哭得肝肠寸断,卸了妆,可能正跟丈夫拌嘴,为了柴米油盐脸红脖子粗。”
阳神愣住了,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眨着眼睛:“那我们哭什么?为个假人掉眼泪,不是傻吗?”
“哭的是自己心里的不平。”玄元笑了,想起《止念诀要》里“境由心造”四个字,“你觉得窦娥冤,是因为你心里有‘冤’的念,见不得好人受屈;你恨贪官,是因为你心里有‘恶’的辨,容不得坏人横行。这戏就像面镜子,照出的不是台上的人,是你自己心里的念。若能看戏如看镜,知道哪些是戏里的悲欢,哪些是自己的妄念,不被勾着走,才算真明白。”
阳神似懂非懂,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后来再看戏,他果然安静了些,不再跟着哭哭笑笑,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偶尔转头问玄元:“这出戏,演的是哪般妄念?”
玄元便指着台上的人,一一说给她听:“那书生赶考,考中了就得意忘形,考砸了就寻死觅活,演的是‘贪’——贪功名,贪富贵;那小姐为了情郎私奔走,抛家舍业,最后被抛弃了又寻死,演的是‘痴’——痴于情,痴于幻;那将军打了胜仗就骄横,战败了就怨天尤人,演的是‘嗔’——嗔于败,嗔于失。”
阳神听得认真,小眉头皱着,像在解一道难题。看到戏里的人因为妄念吃苦头,他便轻轻点头:“嗯,跟《止念诀要》说的一样,‘妄念起,祸事生’。”
有次散场,两人往回走,路过戏楼后门,见几个演员正卸妆。那个演窦娥的旦角,卸了脸上的白粉,露出张普通妇人的脸,眼角有细纹,正蹲在地上给孩子喂奶。一个刚看完戏的小孩跑过来,仰着小脸喊:“窦娥姐姐,你是大好人!”
旦角被逗笑了,放下衣襟,摸了摸小孩的头:“我不是好人,我是演戏的。戏里是窦娥,戏外是王二家的,刚还跟我男人吵了架,嫌他打麻将输了钱。”
玄元看着这幕,忽然想起“凡圣只在一念”。戏里的窦娥,坚守贞洁,宁死不屈,是“圣”;戏外的演员,会吵架,会计较,是“凡”。看戏时,跟着窦娥哭,跟着贪官骂,被情绪牵着走,是“凡”;看戏后,能觉照到自己为何哭、为何骂,知道是妄念在动,是“圣”。这凡与圣,原是一体两面,就像一枚铜钱的正反,没什么分别,全在那起心动念的瞬间。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夜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把戏台的锣鼓声盖了下去。阳神哼着刚听的戏文,调子跑了八百里,却自得其乐。忽然,他停下脚步,望着玄元:“我好像懂了,世间的人,是不是都在演戏?”
玄元望着天边的月,月亮被云遮了一半,朦朦胧胧的,像戏台上的纱幔。“是,也不是。”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是儿子,是丈夫,是掌柜,是伙计,就像戏里的生旦净丑。若能知道自己在演,不把角色当成真的自己,得意时不骄,失意时不馁,不迷进去,便是修行;迷了,把角色当成了全部,为了演好‘富贵人’就不择手段,为了演好‘可怜人’就自怨自艾,便是轮回,在戏里打转,出不来。”
阳神低头踢着路上的石子,踢得“当当”响:“那你呢?你在演什么角色?”
“我?”玄元笑了,摸了摸眉心的暖意,那点暖像藏在戏服里的真,“演个在市井修行的人。演的时候认真演,搬米就好好搬,记账就仔细记,演完了,就回到自己——守着这点暖,不丢,不忘。”
两人走着,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戏台上拖长的水袖。远处的戏楼又响起了锣鼓声,大概是夜场开始了,唱的什么戏文听不清,只隐约有唱腔飘过来,婉转又悲凉。
阳神忽然说:“玄元,我明天想再去看戏,看他们怎么演‘止念’。”
玄元哈哈大笑:“哪有演‘止念’的戏?真要演,怕是台下的人都睡光了——止念的戏,没那么多热闹,就只是安安静静的,像这月光,不声不响,却照得见路。”
阳神似懂非懂,却跟着笑起来,笑声在巷子里荡开,惊飞了檐下的夜鸟。玄元知道,这戏台的道理,阳神慢慢会懂的,就像他自己,也是在这一场场“戏”里,看着别人的妄念,觉照自己的真心,慢慢走过来的。
修行,原就不是跳出戏台,是在戏台中央,演着自己的角色,却始终知道——脚底下的木板是假的,身上的戏服是假的,只有心里的那点明,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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