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时,洛阳城刮起了秋风,卷着落叶在巷子里打旋,带着股沁骨的凉。玄元染了风寒,大概是前几日陪阳神去洛水边看河灯时淋了雨——那晚的河灯真多,一盏盏浮在水面,像星星落进了水里,阳神追着灯跑,他跟着后面追,不慎踩进了水边的浅滩,湿了大半截裤腿,当时只觉得凉,没太在意,转天就发起了烧。
浑身烫得像揣了个炭炉,骨头缝里都透着疼,头重得抬不起来。他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客栈的床板硌得背生疼,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刘掌柜来看过他,放下两文钱,叹着气说:“你这身子骨,看着结实,怎么这么不禁冻?好好歇着,铺子里的活不用你操心。”
阳神守在床边,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他给玄元喂药,药汁苦得呛人,玄元喝一口,他就赶紧递过水壶;又拿布巾蘸了凉水,一遍遍给玄元擦额头的汗,布巾刚贴上就被焐热,他便跑出去重新蘸水,来来回回,鞋底子都磨薄了些。
“都怪我,”阳神看着玄元烧得通红的脸,自责地捶着自己的腿,声音带着哭腔,“非要拉你去河边看灯,要是不去,你就不会淋雨,也不会生病……我真笨!”
玄元烧得糊涂,眼前总晃着洗心洞的雪,一片白茫茫的,可神念却没乱,像雪地里埋着的石头,透着股沉定。他“见”到阳神的担忧像团暖雾,轻轻裹着他,带着点急,带着点疼,是真的;也“见”到自己身体的疼像针扎,一下下刺着骨头,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也是真的。这些都是“境”,是来考验他“止念”的,就像洗心洞偶尔会下的冻雨,冷是冷,却也能让人更清醒。
他试着用《止念诀要》里的“观病如幻”的法子——身体不过是地水火风四大和合,就像用泥土、木头、石头搭的房子,如今“房子”漏了雨,梁柱发了潮,才会疼,才会烫,不必怨,也不必怕,修修补补就是。阳神的担忧是情,是好意,不必拒,受着就是,却别跟着她的急一起急,像看着别人在河边打水漂,他的石子溅起水花,自己的心湖不必跟着晃。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回到洗心洞。洞外的雪下得正紧,尹喜先生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手里捻着串菩提子,声音慢悠悠的:“病时最易生妄,或怕死,想着‘万一好不了怎么办’;或怨人,怪这怪那,觉得是别人害自己生病;或求速好,恨不得立刻药到病除,稍有起色就心急。这些都是着了境,被病这个‘相’缠上了。你看那草木,秋冬枯萎,枝叶凋零,看着像死了,春来还不是照样发芽抽枝?病就是你的秋冬,该歇就歇,该养就养,急不来。”
“先生……”玄元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尹喜先生笑了笑,指节敲了敲他的眉心:“守住这点暖,比什么都强。”
等烧退了些,天快亮时,玄元忽然清醒了。喉咙不那么疼了,身上的烫也退了大半,像退潮的水,慢慢露出了沙滩。他的神念更清了,像雨后的洗心洞,连空气都透着亮。阳神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布巾,眉头皱着,大概梦里还在着急。
刘掌柜让人送来了药,还是黑漆漆的一碗,苦气直冲鼻子。玄元没有像往常那样捏着鼻子灌,只端起来,慢慢喝。舌尖先是尝到苦,像吞了口黄连,接着是涩,像嚼了片没熟的柿子,最后咽下去,喉咙里竟泛起一丝微甘,淡淡的,像春天刚冒头的芽。他忽然懂了——就像观妄念,不逃,不拒,不盼着它快点走,也不怨它来得不是时候,如实受着,苦里自有回甘,妄念过了,心自会安。
阳神被他喝水的动静惊醒,揉了揉眼睛,见他醒了,顿时来了精神:“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好多了?我去给你买桂花糕,甜的,能压药味!”说着就要往外跑。
玄元拉住他的手腕,他的手还有点烫,却有了力气:“不用。”他笑了笑,声音还有点哑,“苦过了,就不觉得苦了;念起了,看着它来,看着它去,就不觉得念是负担了。这药的苦,和心里的妄念,原是一个理。”
阳神愣了愣,蹲在床边,托着下巴看他:“你病了一场,好像更厉害了。”
玄元没说话,只是觉得眉心的暖意比往日更沉,像晒足了太阳的石头,温温的,却很实在。
养病的几日,玄元躺在客栈里,不用去杂货铺搬米,不用记账,倒得了个清净。他听着窗外的风扫落叶,“唰啦唰啦”,像有人在扫地;听着阳神在屋里翻书的动静,书页“哗啦”响,偶尔还夹杂着他看不懂时的嘟囔;听着远处卖花人的吆喝,“买花嘞——秋菊正艳——”,声音脆生生的。神念像静水,不起波澜,那些声音来了,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泛起圈涟漪,很快就散了,水还是平的。
他想起《止念诀要》里的“病中修止,如寒潭映月”。人在病中,身体懒了,心也容易静下来,少了平日里的奔波忙碌,反倒能更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念。有时会想起洗心洞的寒玉榻,想着“要是能回去躺躺就好了”,这是“贪”;有时会觉得阳神照顾自己太辛苦,心里过意不去,这是“痴”;有时会嫌药太苦,不想喝,这是“嗔”。这些念都来了,他便一一“看见”,像在清点货架上的货,知道是什么,放在哪,不跟着走,念也就没了力气,像没了风的风筝,自己落下来了。
有天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阳神坐在光斑里,给他读《道德经》,读得磕磕绊绊,“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玄元听着,忽然觉得,病这场“境”,比市井的是非、戏台的悲欢更贴身,也更磨人。是非是别人的事,戏台是编的故事,唯有病,是自己的疼,自己的烫,自己的昏沉,躲不开,逃不掉,只能直面。可也正因为贴身,观起心来才更真切——疼的时候,知道“疼”是念;烫的时候,知道“烫”是念;昏沉的时候,知道“昏沉”是念,而“知道”的那个自己,始终是清醒的,就像水面不管怎么晃,水底的石头总在那里。
“阳神,”玄元轻声说,“把《止念诀要》递给我。”
阳神赶紧从布囊里翻出那半卷书,递给他。玄元翻开,指尖落在“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上,阳光照在字上,暖洋洋的。
他忽然明白,病不是来折磨人的,是来提醒人的——提醒人身体是假的,会坏;提醒人妄念是虚的,会变;只有那个能观、能觉、能守着暖意的本心,才是真的,才是不会坏、不会变的。
养了七八日,玄元能下床了。他走到窗边,推开窗,秋风带着点凉意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激灵,却也神清气爽。院子里的老槐树落了大半叶子,枝桠光秃秃的,却透着股韧劲,像洗心洞冬天的枯枝,等着春天抽芽。
阳神在一旁高兴地拍手:“你好了!太好了!我们可以再去看戏了!”
玄元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好,去看戏。”只是再看戏时,他知道,台上的悲欢是境,自己的病痛也是境,境无好坏,只看能不能在境中守住那点不被迷惑的明。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秋的清,还有远处飘来的桂花糕的甜香。病好了,像雨后的天空,干干净净,连神念都透着亮。他知道,往后或许还会生病,还会遇到更难的境,但只要记住病中观心的滋味——疼时不慌,苦时不怨,念起时觉知,念灭时清明,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修行这条路,原就不是一路坦途,有晴有雨,有康有病,重要的不是路平不平,是心定不定。心定了,再陡的坡,也能一步步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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