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好后，玄元回到杂货铺，刚卸下背上的布囊，就见刘掌柜蹲在柜台后，对着算盘唉声叹气，眉头拧成了疙瘩，连他进来都没察觉。铺子里冷冷清清，往常这个时辰该有的热闹劲儿，此刻全被一层灰扑扑的沉闷盖着，伙计们也没精打采地靠着货架，眼神发直。
“掌柜的，我回来了。”玄元放下布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刘掌柜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看得一清二楚，他搓着手站起来，声音带着股压抑的火气：“玄元，你可算回来了！出大事了！”
原来，玄元生病这几日，隔壁的空铺子忽然开了家新店，挂着“惠民铺”的招牌，红绸子还在门楣上飘着。老板是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穿着宝蓝色的绸衫，袖口绣着金线，听说是知府家的远房侄子，仗着有后台，一开张就放了狠话，卖的东西比杂货铺便宜三成，米、面、糖、布，样样都比这边低，硬生生抢了不少生意。
“这是故意找茬！”刘掌柜气得拍桌子，算盘珠子被震得“哗啦”响，“他那价格，连本钱都不够！就说那上等的精米，他卖得比我进货价还低两文，分明是想挤垮咱们，独占这条街的生意！”
伙计们也慌了神，七嘴八舌地出主意。那个豁了牙的伙计把袖子一撸：“跟他降！他降三成，咱们降四成，看谁耗得过谁！”立刻有人反驳：“不行不行，咱们本小利薄，哪有本钱跟他耗？用不了半个月就得关门！”
另一个伙计凑过来，压低声音：“要不，去告官？告他恶意压价，扰乱市场！”刘掌柜白了他一眼：“告官？他叔就是知府，你去告谁？自讨没趣！”
还有人出馊主意：“找些街头的兄弟去闹闹，掀了他的摊子，看他还敢不敢嚣张！”这话一出，立刻被刘掌柜瞪了回去：“胡闹！真闹出事来，咱们也得吃官司！”
一时间，铺子里像炸了锅，吵吵嚷嚷，却没个靠谱的章程。玄元没说话，只是走到门口，望着隔壁的惠民铺。那边果然热闹，门口挂着“亏本大酬宾”的幌子，红底黑字，晃得人眼晕。买东西的人排着队，从铺子里一直排到街上，那油头粉面的年轻老板正站在门口吆喝，手里摇着把描金扇子，唾沫星子横飞：“都来看都来买！惠民铺的东西，全城最低价！过了这村没这店！”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玄元，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故意扬了扬下巴，像只斗胜了的公鸡，那眼神里的挑衅，隔着几步路都能感受到。
“他卖得便宜，是因为掺了假。”玄元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投进水里，让乱糟糟的伙计们瞬间静了下来。他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我刚才看他卖的红糖，颜色发暗，不像正经红糖那样透着亮，倒像是混了沙；他摊位上挂的粗布，看着厚实，其实经纬稀得能透光，定是用了次等的棉纱。”
刘掌柜一愣，往前凑了两步：“你咋知道？没细看就能断定？”
“看了便知。”玄元转身对一个年轻伙计说，“你去隔壁，买两斤他的红糖，再扯半尺他的粗布来，记在账上。”
伙计虽疑惑，还是依言去了。不多时，提着个纸包回来，里面是红糖和一小块粗布。玄元把红糖倒在碟子里，用手指捻了捻，再摊开手心，只见指缝间沾着些细沙，白花花的，和暗红色的糖粒混在一起。“大家看，”他举起手，让伙计们都瞧清楚，“这就是便宜的门道。正经红糖是甘蔗熬的，细滑绵密，哪来的沙？他这是把沙土混在糖里，分量沉了，成本也低了，自然敢卖低价。”
说着，他又拿起那块粗布，走到窗边，对着光一照。众人分明看见，布面上的孔隙大得很，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对面墙根的杂草。“这种布，看着宽绰，其实纱线细，密度稀，洗两次就会松垮，边缘起毛，用不了仨月就得烂。”玄元把布放在柜台上，和杂货铺里的粗布并排摆着，“咱们铺子里的布，大家摸摸，纱线粗实，织得密，对着光照，只能看见淡淡的影子，这才是能穿得住的正经货。”
伙计们都凑过来，你摸我看，果然如玄元所说，一时间恍然大悟，脸上的愁云散了些。可那豁了牙的伙计还是叹气：“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百姓就爱贪便宜啊！他们哪会细看？只觉得花少钱买了东西，划算！”
“那咱们就让他们知道，便宜的不是好货。”玄元指着铺子门口的旧招牌，那招牌被风吹日晒得有些褪色，“咱们找块新木板，刷上黑漆，写上‘一分钱一分货，假一赔十’，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再把咱们的红糖、粗布、精米都摆出来，跟他买的货对着放，旁边放个放大镜，让大家自己看，自己比。是真是假，是好是坏，一眼便知。”
刘掌柜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这招妙！我怎么没想到！就这么办！”他立刻吩咐伙计去找木板和黑漆，自己则亲自研磨写字，笔锋遒劲，“假一赔十”四个字写得尤其大，透着股底气。
很快，新招牌挂了起来，红底黑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玄元让人把两家的红糖分别装在白瓷碗里，旁边放着细竹签，供人挑拣查看；两家的粗布也并排挂着，中间放了个放大镜。路过的百姓本就被惠民铺的低价吸引，见杂货铺这边摆了“擂台”，都好奇地围过来看。
有人拿起竹签，挑了点惠民铺的红糖，捻了捻，立刻皱起眉：“咦？这咋有沙子？”有人拿着放大镜看布，对着光一照，吓得咋舌：“我的娘，这布跟筛子似的，哪能做衣裳？”
对比之下，杂货铺的红糖细腻无渣，粗布厚实紧密，高下立判。有个老太太，前两天刚在惠民铺买了斤红糖，此刻拿着自家的糖过来，倒在碟子里，果然筛出不少沙，气得直骂：“怪不得沏水都是渣子！这黑心老板，骗我们老婆子的钱！”
还有个年轻媳妇，举着块刚买的惠民铺的粗布，眼泪汪汪的：“我还以为捡了便宜，想给娃做件新衣裳，这布洗了一次就烂了边，这不是坑人吗？”她拿着布来杂货铺，想换块好的，嘴里把惠民铺老板骂了个狗血淋头。
消息传开，去惠民铺的人越来越少，反倒是杂货铺这边，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甚至比以前更红火——百姓们觉得这里实在，不骗人，买着放心，连带着其他东西也多买些。
惠民铺的生意一落千丈，门可罗雀。那油头粉面的年轻老板急了，整日站在门口跺脚，看着杂货铺的人来人往，眼里的火气越来越盛。他原以为靠着低价能轻松挤垮老铺子，没料到玄元会来这么一手，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日夜里，约莫三更天，玄元正在铺子里值夜，忽然听见外面有响动，像是有人在搬东西。他心里一动，想起白日里那老板怨毒的眼神，早有防备，立刻叫醒守夜的伙计，两人拿着木棍，悄悄绕到铺子后面。
果然，三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掀杂货铺门口的摊位，把摆出来的米袋、面袋往地上扔，嘴里还骂骂咧咧：“让你挡老子的财路！”玄元低喝一声：“住手！”伙计分头堵住去路，借着月光，看清其中一个正是惠民铺的伙计。
那三人见被抓了现行，慌了神，想跑，却被玄元和伙计死死按住。玄元没打没骂，只让人去报官，说抓了砸摊子的贼。巡夜的捕快很快赶来，人赃并获，把三个黑影连同闻讯赶来的惠民铺老板一起带回了衙门。
人证物证俱在，加上之前已有不少百姓告惠民铺卖假货，知府虽想偏袒侄子，却也架不住民怨沸腾，只能秉公处理。最终，惠民铺老板不仅要赔偿杂货铺的损失，还被勒令停业整顿，拆除招牌，一时成了洛阳城的笑柄。
风波过后，杂货铺的生意更稳了，刘掌柜看着每日进账的铜钱，笑得合不拢嘴。他拍着玄元的肩膀，力道大得能拍出红印：“玄元啊，你这脑子，不去当官可惜了！这招以静制动，可比咱们硬碰硬强百倍！”
玄元只是笑，没说话。他蹲在柜台后，慢慢清点货物，指尖拂过粗糙的麻袋，心里却在想：这市井里的智斗，和洗心洞的静修，原是一回事。对方用恶念来攻，若跟着动怒，要么降价耗死自己，要么闹事惹来官司，都是被对方的妄念牵着走，落入了圈套。守住自己的本真，不贪便宜，不卖假货，这是“定”；看清对方的破绽，用对比让百姓自明，用规矩让官府来断，这是“智”。定中生智，智中守定，比硬碰硬管用多了。
暮色渐浓，刘掌柜留玄元吃饭，炒了两个菜，烫了壶酒。酒液入喉，带着点辣，却也暖身。玄元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笼，觉得这市井的烟火里，藏着和洗心洞一样的修行道——不必躲，不必怕，守住心里的那点清明，任他风浪起，自能稳坐钓鱼台。
眉心的暖意轻轻跳了跳，像在赞同。玄元夹了口菜，慢慢嚼着，知道往后的路还会有风雨，可只要这颗心定得住，智识明得透，再大的坎，也能迈过去。修行，从来不是脱离烟火的空谈，是在烟火里炼出真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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