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这名字取得真好。
沈晗将车钥匙随意抛给泊车小弟时,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忘川,冥界的河,饮其水者忘却前尘。
此刻沈晗想要的,正是这样一条能让人沉溺并遗忘的河流。
酒吧藏在外滩一栋老建筑的三楼,没有招牌,只有门上一个极简的黑色符号。会员制,私密性强,是魔都一些世家子弟们偏爱的藏身之所——在这里,他们可以暂时卸下姓氏的重量,做几个小时的“自己”,如果他们还记得“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的话。
沈晗没让管家送。他自己开车,穿过雨夜的街道,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发出细碎的嘶嘶声。
这很不“沈家继承人”。
但今晚他不想被任何人提醒“应该”怎么做。
威士忌在杯中漾出琥珀色的光泽,冰块在液体中沉浮,碰撞杯壁时发出脆响,像时间碎裂的声音。
沈晗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杯了。每一口灼热从喉间滚落,都像一场微型的火灾,烧灼着那些他不愿面对的思绪——沈静怡转身时裙摆划过的弧度,她握住门把时微微用力的手指关节,房门合上时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背景音乐是低沉的爵士,萨克斯风在呜咽,每一个拖长的音符都像在模仿这雨夜无处倾诉的心事。
灯光是暧昧的暖黄色,刚好够看清周遭轮廓,又不至于暴露太多细节。
沈晗喜欢这种光线,它让一切都变得柔和,连痛苦都裹上了一层毛绒绒的边。
“再来一杯。”
酒保抬眼看他——这位少爷是这里的常客,但通常克制,三杯便是极限。像今夜这般,一杯接一杯,眼神逐渐失焦的模样,是少见的。
酒保欲言又止,终究只是默默推来新的一杯。
在“忘川”工作久了,他懂得有些伤口不必问,有些痛苦只能靠酒精暂时麻醉。
谁,又没有个需要买醉的夜晚呢?
就在沈晗准备仰头饮尽这杯琥珀色的遗忘时,入口处传来一阵突兀的骚动。
一个年轻女子踉跄着冲进酒吧。她穿着一身象牙白的香奈儿套装,剪裁得体,面料矜贵,但此刻裙摆沾了水渍,下摆处甚至撕开了一道不明显的口子。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发出急促而凌乱的脆响,像心跳失控的节拍。
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妆容精致得像是刚从杂志封面走下来,但头发有些凌乱,几缕栗色发丝挣脱了发髻的束缚,贴在汗湿的额角。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神——那种被追猎的小兽般的惊慌,在酒吧昏黄的光线下亮得吓人。
“抱歉,有后门吗?”
她抓住酒保的手臂,指尖冰凉,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份几乎要破壁而出的急切。
酒保尚未回答,酒吧入口的光影便暗了暗。
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站在那里,身材高大,像两座沉默的塔。他们没立即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冷静,专业,带着不容错辩的审视意味。
那是沈晗熟悉的眼神,沈家的保镖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目光,当他们在人群中寻找潜在威胁时。
女子的脸色瞬间白了,那是一种失去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转身,坐到了沈晗旁边的空位上,然后做了一个让沈晗完全僵住的动作——
她挽住了他的手臂,将脸埋进他肩头。
“帮帮我。”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热气,拂过沈晗耳畔。那气息里有栀子花的淡香,清雅,熟悉,让沈晗心头猛地一刺。
沈静怡也用栀子花调的香水,但眼前这女子的气息略有不同,少了几分温婉,多了几分野性的绿意,像雨后的栀子,带着未散的潮湿与恣意。
沈晗僵在那里。威士忌的酒意、女子身体的温度、那缕熟悉的栀子花香,还有门口那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让他的大脑有片刻空白。
然后某种本能苏醒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臂,轻轻环住了女子的肩。这个动作做得自然极了,仿佛他们真是一对亲密的情侣,而她只是短暂离开又归来。
“亲爱的,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故意带上几分醉意的亲昵,还有恰到好处的不满——一个等待女伴稍久的男人该有的语气。
门口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他们的目光在沈晗和女子身上停留了几秒,又在酒吧内扫视一圈。
沈晗能感觉到女子身体的紧绷,她挽着他的手微微发抖。他不动声色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低头,嘴唇几乎贴上她的发丝,做出一个亲昵的低语姿态。
这个画面大概足够有说服力。
两个男人又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转身,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里。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完全远去,女子才猛地松开了手,像触碰到滚烫的东西般弹开。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栗。
“谢谢。”
她抬起头,这时沈晗才真正看清她的脸。
不是沈静怡那种精致到无可挑剔、每一处线条都经过精心计算的美。眼前这张脸更生动,甚至带着点野性——眼睛很大,瞳仁是浅褐色,在灯光下像融化的蜂蜜。
此刻,这双眼里还残留着惊魂未定,但眼神很亮,亮得像暗夜里不驯的星,即使刚刚经历追捕,依然不肯完全熄灭那簇火。鼻梁挺直,嘴唇饱满,此刻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着。她的美是带有侵略性的,带着刺,带着不妥协的棱角。
“他们是谁?”
沈晗问,声音因为酒精而有些沙哑,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坏人。”
她不在意地一笑,那笑容很短暂,像昙花一现,但足够明亮。她向酒保要了杯清水,仰头喝了大半杯,喉颈线条随着吞咽动作起伏,优美得像天鹅曲项。
“我叫苏雨薇。”
她放下水杯,看向沈晗,眼睛弯了弯。
“你呢?”
“沈晗。”
苏雨薇挑眉,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有点俏皮,也有一丝了然。但她没继续多问,毕竟互报姓名也只是两个陌生人邂逅时最自然的客套。
接着苏雨薇举起剩下的半杯水,玻璃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像撒了一层碎钻。
“不管怎样,谢谢你。为逃过一劫。”
沈晗也举起酒杯,他知道那两个人并非什么“坏人”,但他并不在意……
威士忌的琥珀色与清水的透明在灯光下对比鲜明。
两只玻璃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宛如某种契约达成的响声。
这一刻,两个同样在逃避什么的人,在酒吧昏暗的光线里,在这片被遗忘的河岸,达成了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同一时刻,黄浦江对岸的周家宴会厅,是另一个世界。
如果“忘川”是地下暗河,那么这里便是浮华的人间天河。
水晶吊灯从挑高十米的天花板垂下,数千颗切割完美的水晶折射着璀璨光芒,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光芒太盛,几乎要将每个人脸上精心佩戴的面具都照得透明——至少沈静怡有这种感觉。
沈静怡端着一杯香槟,站在落地窗前。
窗外,黄浦江的夜景铺展如一幅流动的画卷,游轮缓缓驶过,船灯在墨色水面上拖出一道道碎金般的光痕。
此刻她应该在宴会厅里面,在那些衣香鬓影中周旋,对周明轩父亲关于港口合作项目的提议做出得体而精准的回应,与林家夫人讨论下周慈善拍卖的细节,确保沈家捐赠的那幅画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可她做不到。
沈晗离开书房时眼中的神情,一直在她脑海里回放,像一个卡住的电影镜头,反复播放。那双总是清澈的、带着少年人热忱的眼睛里,那一刻盛满了太多东西:愤怒,受伤,不解,还有一丝被她刻意忽略的……爱慕?
那种眼神像一根细针,不偏不倚扎在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绵密的刺痛。
她想起沈晗小时候,每次生病发烧,都要她守在床边才肯乖乖吃药。她必须一勺一勺地喂,必须在他吃完后奖励一颗糖,必须握着他的手直到他沉沉睡去。那时候的他多小啊,整个人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脸,睫毛湿漉漉的,像淋了雨的蝶翼。
想起沈晗第一次打架,十三岁,鼻青脸肿地回来,却倔强地不肯说原因。后来是管家告诉她,是因为学校里有人说了她的坏话。沈晗听见了,拳头就挥了上去。那天晚上她给他上药,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仰着脸对她笑。
“静怡姐,以后谁欺负你,我就揍谁。”
想起沈晗十八岁生日那晚,爷爷为他办了盛大的成人礼。他喝多了,趁人不注意溜到她房间,抱着她,把滚烫的脸埋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酒气和说不清的委屈。
“静怡姐,你不要嫁人好不好……我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我可以娶你……”
那些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维持的平静表面冲破。
“沈总监?”
周明轩的声音将她从回忆的旋涡中拉回现实。这位周家继承人端着两杯酒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新的香槟,自己手中那杯威士忌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周明轩的笑容无可挑剔,语气温和有礼。
“里面在聊东南亚市场的新机遇,尤其是越南的制造业转移趋势,你应该会感兴趣。”
沈静怡接过酒杯,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微微一颤。她迅速调整表情,扬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眼角眉梢的弧度都经过精确计算。
“刚才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她抿了一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细密炸开。
“东南亚市场确实值得关注,尤其是越南。劳动力成本优势明显,政策也在逐步开放,不过基础设施和产业链完整性还是短板,沈氏最近也在评估……”
她流畅地说着,术语和数据信手拈来,仿佛刚才那个站在窗前失神的女人只是错觉。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大脑正分裂成两半——一半在精准地分析市场,另一半却在分神计算时间。
“沈总监?”
周明轩又唤了一声,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探究,不多不少,刚好在礼貌和关切之间。
“你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是在担心什么吗?或许我可以帮忙。”
沈静怡迅速抬眸,与他对视。周明轩的眼睛是深的棕褐色,看起来温和,但她知道这温和之下是商人的精明和世家子弟的城府。他看她的眼神,偶尔会流露出超越商业伙伴的兴趣,但她每次都巧妙地、不着痕迹地避开。
“抱歉。”
她再次抿酒,借这个动作整理思绪。
“只是想起明天董事会的材料还没最终确认。您刚才说到越南的关税政策?我注意到他们最近对高科技产业有新的税收优惠……”
她重新投入到对话中,每一个点头的幅度,每一个微笑的弧度,每一句应答的措辞,都精准到位,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正在下一场无声的雨,淅淅沥沥,没有尽头。
那些她从未对沈晗说出口的话,那些在无数个夜晚独自咀嚼、反复思量、最终咽回肚里的心事,此刻像涨潮的海水,漫过理智的堤防,一波一波冲击着她。
她做这一切,从来不只是为了沈家。
那个雨夜,十三岁的她被带到沈家那座气派却冰冷的大门前。母亲刚因肺炎去世,父亲早已不知所踪,远房表亲们推来推去,谁也不愿多个累赘。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裙子,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一个褪了色的香囊。
雨下得很大,她浑身湿透,站在沈家门前的台阶下,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猫。
然后,门开了。
沈晗的爷爷,那个自称爷爷至交的老人,撑着黑伞走出来。他没有让管家处理,而是亲自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老人的眼睛很锐利,像能看穿一切,但那一刻,那双眼里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从今天起,”
老人说,声音不大,却在雨声中清晰无比。
“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这个字,对一个刚失去一切的孩子来说,重如千钧。
从那天起,她就发誓要报答这份恩情……
音乐响起,是华尔兹。
周明轩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沈静怡将手搭在他掌心。他的手干燥温暖,握住的力度适中,是标准的社交舞蹈姿势。她随着他的引领滑入舞池,香槟色的裙摆在旋转中绽开优美的弧。水晶灯的光芒落在她身上,钻石耳坠随着舞步摇曳,每一次晃动都折射出细碎的光。她微笑着,倾听周明轩关于欧洲市场的见解,偶尔回应,姿态完美。
只是在某个旋转的间隙,她的目光会飘向窗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能看见夜雨中的黄浦江,江面上货轮的灯火明明灭灭,像一串串遗落的珍珠,也像她此刻难以言明的心事。
她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焦,仿佛能穿透这重重雨幕,穿过大半个城市,看见那个可能正在某处、用酒精麻醉自己的青年。
“小晗,”
她在心中无声地说,舞步却丝毫未乱。
“有些路我不得不先走,是因为我想让你走得更稳些…~”
华尔兹进入高潮,弦乐华丽,管乐悠扬。她收回目光,对周明轩展露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恰到好处地恭维了他刚刚提到的投资眼光。
音乐还在继续,舞步未曾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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