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曦,凝在窗棂上缀成细碎的银,我揣着抄好的《论语》立在先生书房外,掌心的三道紫痕已褪作浅褐,像三片蜷曲的枯叶,指尖轻触,仍有细密的疼从肌理深处钻出来。
“进来。”先生的声音混着翻书的沙沙声传来,温润里藏着几分清厉。推门时带起的风,拂动案上摊开的宣纸,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爬满纸面,戒尺斜倚砚台,木棱上的光泽被昨日的血珠浸得愈发深沉。
“念。”先生头未抬,笔尖仍在纸上游走。我捧着纸卷,喉间发紧,逐字诵读,直到“巧言令色,鲜矣仁”一句,声音骤然卡顿——正是昨日错写的字句。掌心的旧疼仿佛被这声音唤醒,竟比昨日更锐,直刺心尖。
先生停笔抬眼,目光落在我微颤的指尖:“忘了?”
“没、没有。”我慌忙低头,视线撞进戒尺的暗影里,指尖下意识蜷起。
他却未提戒尺,只指着我抄的卷子:“‘巧言’二字,笔画虽简,最忌轻飘。你看这‘言’字的横画,是不是又急着收笔了?”我凑近细看,果然见收梢处拖了道不该有的飞白,像被风刮歪的禾苗,摇摇欲坠。
“写字如立身。”先生忽然握住我的手,指腹带着砚台的凉意,轻轻点过掌心的褐痕,“昨天疼在哪里,今天就该记住在哪里稳当。”触感微凉,却不似往常那般灼人,我竟没下意识缩手。
话音未落,阿禾抱着书包闯了进来,撞见我们凑在一处看字,脸颊“腾”地烧红,怀里的书“啪”地摔在地上。先生松开我的手,弯腰拾起书卷,见封皮沾着墨渍,便问:“又打翻砚台了?”
阿禾挠着头,鼻尖泛红:“先生,我、我把‘温故而知新’抄成‘温故而之新’了……”
先生“嗯”了一声,从案上拿起戒尺。我心里一紧,下意识按住掌心,那三道褐痕仿佛突然活了过来,疼得指尖发麻。阿禾倒干脆,立刻摊开左手,掌心光溜溜的,连块薄茧都没有——他是家中独子,向来被宠着,从没挨过打。
第一下戒尺落下,“啪”的一声脆响,阿禾“嗷”地叫出声,手背瞬间红透。他眼圈骤红,却梗着脖子不肯躲闪。第二下戒尺刚扬起,先生忽然停手:“知道错在哪了?”
“‘之’字……该是‘知’……”阿禾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
先生放下戒尺:“回去重抄十遍,傍晚拿来。”阿禾如蒙大赦,捂着发红的手背跑出去时,还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竟藏着几分说不清的羡慕。
我望着他的背影发怔,先生忽然开口:“你昨日挨打的时候,也是这副倔强模样。”我脸颊一热,低头看向掌心,那三道褐痕在晨光里明明灭灭,倒像是在打趣我的窘迫。
“先生,”我鼓起勇气轻声问,“阿禾他……”
“他缺的不是疼,是记性。”先生重新蘸墨提笔,笔尖在我抄错的“仁”字旁,补了个端端正正的字,“你缺的不是记性,是稳当。这横画要像担柴的扁担,两头沉,中间稳,才压得住字的分量,也撑得起人的筋骨。”
我盯着那字,掌心的疼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像化作了一层薄茧。傍晚阿禾来交卷时,左手背的红痕尚未消退,字迹却一笔一画,写得格外认真。先生点头夸他进步,他偷偷冲我扬了扬下巴,手背上的红痕在夕阳下闪着光,竟和我掌心的褐痕,有了几分异曲同工的模样。
夜里我对着油灯看手,那三道褐痕已淡得快要看不清,可再握笔时,指尖落下,竟比往日稳了许多。原来有些疼会慢慢消散,有些记忆却会悄悄生长,像先生案头那株兰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在岁月里沉淀成最坚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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