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的暑气比临安烈上三分,夯土铺就的官道被晒得发白开裂,热浪从路面蒸腾而起,扭曲了远处的景致。路边的苦楝树叶子蔫蔫地垂着,枝桠上挂着半串干瘪的果实,偶有蝉鸣刺破闷热的空气,却更显周遭的沉寂。
唐迎换了身洗得褪色的粗布短衫,肩上搭着个磨出毛边的货郎褡裢,草鞋底早已磨薄,踩在发烫的土路上硌得脚生疼。他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随手用袖口擦去,脚步却未停歇——秦桧倒台后他便连夜遣人探查岳飞家眷的境况,得知监视的兵卒已尽数撤离,便揣着积攒的银钱星夜兼程赶来。这十四载的牵挂,终于要在今日得见分晓。
小路尽头,一间破败的土坯房孤零零立在坡地上,像被时光遗忘的孤舟。院墙是用碎石和黄泥仓促垒就的,东倒西歪的墙段上布满雨水冲刷的沟壑,好些地方已坍塌,露出里面枯黄的茅草和碎砖;屋顶的青瓦缺了大半,用新旧不一的茅草胡乱苫着,靠近屋檐的地方还压着几块歪扭的石板,想来雨天定是漏得厉害。
院门口,一个身着补丁摞补丁短褂的青年正弯腰劈柴,臂膀上的肌肉因用力而紧绷,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汗珠,斧头落下时带着风声,“咔”地将木柴劈成两半,裂开的纹路里还嵌着些许泥土。屋檐下,一位鬓发斑白的妇人正坐在矮凳上缝补衣物,手中捏着的针线是拆了旧衣裳得来的,缝补的是件少年人的粗布衫,补丁虽多却针脚细密。正是岳飞的妻子李娃,与长子岳雷。
唐迎的脚步顿在院外老槐树下,喉间像被热浪堵住般发紧。他望着院中的身影,十四年前送别的场景骤然清晰——那时李娃虽面带忧色,却仍梳着整齐的发髻,插着一支木筷子,一身青布裙裾虽朴素却整洁;岳雷如今已经退去了少年样,眉眼间满是成年男子的倔强。
岁月的风霜和苦难的磨砺磨去了他们的华彩,却沉淀出更沉厚的坚韧——院角的菜畦打理得井井有条,翠绿的青菜、饱满的豆角顺着竹架攀爬,晾衣绳上挂着洗得发白却不见污渍的衣物,最显眼的是件洗得褪成浅灰的旧战袍,边角磨破了却依旧平整。屋内传来孩童读书的声音,字正腔圆,穿透闷热的空气,格外清亮。
“请问可是岳家?”唐迎轻叩院门上那根歪扭的木闩,声音因赶路的疲惫而略带沙哑。岳雷猛地抬头,手中的斧头险些脱手砸在脚边,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像极了当年岳飞战场侦察的模样。待看清唐迎的面容,他眼中的警惕骤然褪去,涌上难以抑制的狂喜,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唐迎的手腕:“唐先生!真的是您!”
李娃也放下针线起身,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院外的来客,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纹路因疑惑而皱起,显然已认不出这位褪去官服、满身风尘的旧识。直到岳雷俯身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是当年在临安府帮过咱们的唐迎先生”,她才恍然惊醒,眼眶瞬间红了,快步走上前,双手在围裙上反复擦拭,颤声道:“唐先生……您怎么会找到这里?一路辛苦了!”
进屋落座时,唐迎才看清屋内的陈设,比院外所见更显清贫却整洁。一张缺了条腿的榆木桌用三块大小不一的青石板垫着,桌面被岁月磨得油亮,几道深痕是当年搬运时留下的;四条长凳也已磨得露出木纹,其中一条的凳脚还缠着细细的麻绳加固。
唯一像样的旧木柜上,端端正正摆着岳飞的牌位,是用普通的松木制成,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外面盖着一块洗得发亮的蓝布,布角虽有磨损却叠得整齐。牌位前的陶制香炉里插着三炷细香,青烟袅袅,散发着淡淡的柏木香。
岳霖、岳震两个青年正蹲在墙角,用一个旧竹筛整理刚收割的杂粮,见有客人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拍了拍身上的谷糠走上前行礼,两人手上都布满了劳作的老茧,却举止端正。角落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捧着一本页脚卷曲的《论语》诵读,书页上好些地方用细墨补了缺损的字,见众人看来,他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手指仍轻轻点着书页上的字,正是岳飞最小的儿子岳霆。
“这些年,多亏了先生当年留下的银钱,还有这些年暗中派来的人悄悄接济。”李娃转身从灶房端来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倒上刚沏的粗茶,茶汤呈浅褐色,却清亮无渣。
她将茶碗双手递到唐迎面前,声音温和却难掩酸楚:“岳雷身子壮,靠着给镇上的粮铺耕地、帮码头搬货换些米粮;我就缝补浆洗,镇上人家有旧衣裳要补的,都愿意找我,给些碎银或是杂粮。孩子们也懂事,霖儿、震儿农闲时就去山里采些草药卖,总算把他们拉扯大了。”
岳雷站在一旁,挠了挠头,憨笑道:“父亲当年在军中常说,‘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纵使不能上阵,也得明事理、辨忠奸’。霆儿年纪最小,我总说不能误了他读书,再难也得让他识得字,将来好知道父亲是怎样的人。”
唐迎看着满室的清贫与刻在骨子里的坚韧,心中五味杂陈,既心疼又敬佩。他不动声色地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厚实的粗布包,里面是五十两纹银,用棉纸仔细裹着,沉甸甸的。趁着岳雷转身出去拿烧水壶,他悄悄将布包塞到李娃手中,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老茧时,心中一酸。
他压低声音道:“秦贼已死,朝中正在清算他的党羽,连万俟卨这些构陷岳将军的人都被贬谪了。陛下心中对当年之事有数,只是旨意未下,你们还需再忍耐些时日。这些银子你收下,给孩子们添些衣物,再请个先生教霆儿读书。放心,我回临安后便会设法周旋,绝不会让岳将军的忠魂蒙冤太久。”
李娃握着沉甸甸的布包,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布包的针脚处,她紧紧攥着布包,用力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敢多言——这些年被监视的日子,让她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
停留了约莫一个时辰,眼看日头西斜,唐迎便起身告辞。岳雷执意送他,走在路上时,他脚步有些迟疑,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先生,我们……我们还有机会回庐山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唐迎停下脚步,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力度带着安抚的意味,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放心,我来之时,从临安到惠州,沿途关卡的兵卒见了岳家军的标识,都只是远远看着,没有半分阻拦,这便是陛下默许的信号。如今秦党已除,朝中不少老臣都在念着岳将军的功绩,我回去后定会劝说陛下。你们归家之日,真的不远了。”
踏上返程的路时,夕阳已染红了天际,唐迎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李娃领着岳霖、岳震、岳霆站在路口挥手,岳雷还举着手中的斧头用力晃了晃,像是在给远行的故人鼓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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