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海,知道你舍不得基层那一摊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块掉了都疼。”
陈部长将茶杯推到他面前,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他强装的镇定。
“但团县委,是个锤炼人的好地方,是党培养干部的熔炉。
八十年代的青年,思想活泛,干劲也足,像刚开春的麦苗,有股子冲劲。
可也容易迷了方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你得领着他们往正道上奔,往经济建设的火线上靠!
这比管好一个乡的工业,意义更深更远,是在给党的未来蓄力!”
“我怕……干不好,辜负了组织信任。”
姬永海实话实说,掌心在裤缝上悄悄蹭了蹭,湿漉漉的。
“七五年在福缘公社做团委委员那会儿,跟现在完全不是一个光景了。
那会儿是敲锣打鼓喊口号,现在……得拿出真金白银的本事,得让青年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奔头。”
他想起东双沟那些在乡镇企业门口张望又离开的年轻面孔,眼神里混杂着渴望与迷茫。
“正因为不一样,才更需要你们这样从泥巴里滚出来的同志去闯出新路来!”
陈部长朗声笑了,笑声洪亮,驱散了办公室里的几分凝重,“你在基层摸爬滚打积累的这点子家底,就是最硬实的本钱。
别小看那些跟机器、跟土地、跟老百姓打交道的经验,那都是真金白银!
记住,团的工作不是务虚的花架子,是在给党积蓄未来的力量——青年强了,国家才有筋骨!这担子,你得挑起来!”
走出县委大院,春风裹挟着轻盈如雪的杨花扑面而来,如同拂过一层温软的薄纱。
姬永海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淡淡尘土和植物萌发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
他忽然想起中学时做团总支书记,领着同学去公社麦田拾麦穗,那时的口号是“青春献祖国”,喊得震天响,热血沸腾;而今,这滚烫的口号,该换成更踏实的“青春献改革”了。
他猛地顿住脚步,身后是熙攘的县城街道,前方是县委大楼那扇厚重的大门。
他毅然转身,脚步比来时更沉实,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笃定的回响——去团县委,闯一闯!这“闯”字,在他胸腔里擂鼓般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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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岗那天,团县委的办公室在县委大楼略显陈旧的三楼。
墙皮虽有些斑驳,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却擦拭得异常干净,显出几分庄重。
书记石益飞是个爽朗利落的年轻人,一身洗得发白的蓝涤卡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刚从检察院调过来。
一见姬永海出现在门口,他双眼放光,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握住姬永海的手,用力摇晃,笑声洪亮得能震落窗棂上的浮尘:
“永海!哈哈!陈部长神神秘秘说从基层调来个能人,没想到是你!这可太好了!咱们光头一起在姬家集的泥地里打滚的老伙计,竟在团县委碰头了!以后咱哥俩搭档,我抓政策方向,你抓落地生根,简直天作之合!”
他乡音浓重,那声“老伙计”叫得姬永海心头滚烫。
石益飞从蹒跚学步到高中毕业,整个青春岁月都是在姬永海的老家福缘镇度过的。
福缘镇那弯弯绕绕的青石板路、喧闹的集市、飘着稻草香味的打谷场,俨然成了他血脉相连的第二故乡。
童年滚在姬家集的泥地里摸爬滚打,为争一个铁环能打得鼻青脸肿转眼又勾肩搭背。
少年时一同在福缘中学低矮的教室里,就着昏黄的煤油灯苦读,为解一道几何题能争得面红耳赤。
石益飞一九七五年高中毕业,姬永海紧随其后于一九七六年走出校门。
石益飞总比他高一级,却像影子般相伴成长,是真正光着屁股一起在村头河里凫水、一起偷过生产队甜瓜的铁杆兄弟。
此刻在县委大楼重逢,恍如隔世,又亲切得如同昨日。
姬永海没有急着布置那间属于他的办公桌。
他背起那个磨旧发白、边角起毛的帆布挎包,揣上厚厚的硬壳笔记本,一头扎进了滨湖县十七个乡镇的广阔天地。
他要用自己的脚板,去丈量这片土地青年脉搏的跳动。
在西三河乡一座废弃仓库改造的扫盲夜校教室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他看到自己三弟姬永洪正站在黑板前,一字一句地教那些皱纹深刻如沟壑的老农和眼神怯生生的年轻媳妇认字。
他指着“化肥”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
“叔,婶,认得这个,去买肥料就不怕被人糊弄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咧开缺了牙的嘴,手指颤抖着在粗糙的纸页上笨拙地描画,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孩子般的光。
姬永海在笔记本上郑重写下:“青年所求其一:学一技之长,立身有本。”
在柘塘林牧场那片新绿初绽、散发着泥土清香的苗圃里,他的二弟姬永洲裤腿高高挽起,小腿上沾满新鲜的泥点,正领着几个同样年轻的农工,在划出的“育苗实验田”里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刚破土的幼苗。
他拿起一根细弱的枝条,对围拢的青年讲解:“看这芽点,饱满的才能嫁接成活。
关键在砧木的亲和力,就像人跟人打交道,对不上路子,再好的品种也白瞎。”
阳光下,他额角的汗水晶莹闪烁。
姬永海在笔记本上添上一笔:“青年所求其二:谋一条出路,养家有望。”
在高堰镇刚投产不久的乡办塑料厂车间里,机器轰鸣,热浪扑面。
一个满脸稚气、最多不过十八九岁的小青工,被领班指着鼻子骂得抬不起头,因为他操作失误报废了一批原料。
小伙子紧咬着下唇,眼眶通红,手指用力绞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衣角,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那委屈、不甘又带着强烈自尊的眼神,像针一样刺在姬永海心上。
他默默记下:“青年所求其三:盼一份认可,尊严无价。”
三个月后,一场酝酿已久、带着浓烈泥土和机油气息的“滨湖青年致富能手评选”活动,在县大礼堂拉开了火热的序幕。
姬永海力排众议,摒弃了层层上报、材料评选的老套路,坚持让各乡青年自己推、自己选。
红星水泥厂那个能将焊花舞得如节日烟花般绚烂、焊缝平整如鱼脊的青年焊工;
临河村那位指尖翻飞如同艺术表演、一张蚕匾在她手下能多出半斤茧子的养蚕姑娘;
乡办鞋厂那个闷头琢磨、设计出时髦新款式、让积压布鞋一销而空的年轻设计员……
这些泥土里滚、车间里爬、汗水里泡的青年,被郑重请上灯光汇聚的讲台。
没有华丽的辞藻,他们用带着乡音俚语和机油味的话语,讲技术窍门,传管理经验,说创业门道,实实在在,句句砸在人心坎上。
台下,是黑压压一片年轻而热切的面孔,眼神专注,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会心的哄笑。
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陈默亲临颁奖,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充满草根活力的场面,侧身对石益飞感慨,声音里满是赞许:
“你看,永海把他基层那套‘接地气’的法宝原汁原味搬上来了!泥土气,机油味,这才是真朝气!团的工作,就该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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