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楼的走廊长而安静，抛光的大理石地面能清晰地映出天花板上的一排排筒灯，光线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彼此平行的轨迹，像通往未知的铁轨。
林舟走在光影之间，手中那份名为《关于构建“东数西算”江北枢纽，夯实数字经济发展底座的战略构想》的方案，此刻感觉有千斤重。它的重量，并非来自那一百多页的铜版纸，而是来自他脑海中，那个刚刚被血红色十字准星锁定的，位于太平洋深处的坐标。
普利兹生物。
这四个字像一个幽灵，缠绕在方案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上。
一千二百亿。这个数字原本只是一个宏大的经济蓝图，一个关乎江北省未来二十年发展制高点的雄心。但现在，它变成了另一重含义。它是唯一的掩护，是能以最快速度、用最光明正大的理由，去修补那个正在向海外疯狂“失血”的巨大筛子的唯一机会。
这场会议，他要推销的，早已不只是一份基建方案。而是一份没有写在纸面上的、关于“经济国安”的生死契令。
“老大，我……我有点紧张。”李瑞跟在林舟身侧，压低了声音。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西装，头发也抹了发胶，但紧攥着笔记本电脑的手，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局促。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电脑里那份凝聚了整个团队心血的ppt。
“你不是紧张，是兴奋。”林舟没有看他，目光平视着前方会议室厚重的木门。
李瑞一愣，随即咧嘴笑了，紧张感似乎真的消散了不少。“嘿，还真让您说着了。一想到我们画的那些图，马上就要变成真的了，我这心跳得……跟服务器满负荷运转似的。”
林舟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告诉李瑞，自己的心跳，比服务器过载还要凶猛。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茶香、木香和淡淡烟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省委常委和主要厅局的一把手们已经悉数到齐。气氛庄重而压抑，只有偶尔翻动文件的沙沙声和低声的交谈。
林舟和李瑞的位置被安排在长桌的末端，一个通常属于列席汇报人员的区域。
他一落座，就感受到了几道交织而来的目光。其中最锐利的一道，来自斜对面的工信厅厅长，王建国。
王建国正端着茶杯，用杯盖不紧不慢地撇着浮沫。他看向林舟，眼神平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林舟能读懂那笑容背后的含义：年轻人，我知道你要唱一出大戏，但我倒要看看，你这台子，搭不搭得起来。
赵兴邦坐在主位，面沉如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思考什么。他看了一眼林舟，微微点头，然后对秘书示意：“开始吧。”
会议的前半程波澜不惊，几个部门按部就班地汇报了近期工作。轮到林舟时，他并没有起身，只是侧了侧身子，对李瑞说：“开始吧，你是总工程师。”
李瑞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将电脑连接到投影仪。当那份标题醒目的方案首页，清晰地投射在所有人面前的巨大幕布上时，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东数西算”、“江北枢纽”，这些词汇，对于在座的大多数人来说，还很陌生，带着一种科技感十足的距离。
李瑞的开场白有些磕磕绊绊，充满了技术人员特有的直白。他从光纤网络讲到数据中心，从5G基站讲到算力算法，幕布上的ppt一页页翻过，各种复杂的模型和技术参数，让不少人听得云里雾里。
但所有人都保持着耐心，直到李瑞讲到最核心的部分。
“……综上所述，我们建议，启动‘数字底座’一期工程建设。项目总投资，初步估算为……”李瑞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被这个数字自己也吓到了，他咽了口唾沫，才继续道：“一千二百亿元。”
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有人端着茶杯忘了喝，有人拿着笔忘了记录。一千二百亿，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江北省一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六千亿。这一个项目，就要花掉五分之一？去修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甚至大部分人都听不懂的“数字地基”？
“咳。”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打破了寂静。是王建国。
他放下了茶杯，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幕布，语气平缓地开口：“李瑞同志，是吧？你们技术人员的雄心壮志，值得肯定。这个方案，听起来很宏伟，很未来。”
他先是给了一句肯定，话锋却陡然一转。
“但是，我还是想问几个现实点的问题。一千二百亿，这笔钱从哪里来？省财政能拿出多少？剩下的缺口，是靠银行贷款，还是发行债券？利息成本算过没有？每年要还多少？”
他每问一句，李瑞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问题，方案里虽然有提及，但显然不是他一个技术负责人能回答的。
王建国没有给李瑞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就算钱的问题解决了。你说的这些，光纤铺到村，5G进工厂，听起来很美好。可我们江北省的家底是什么？是钢铁，是煤炭，是装备制造！是几百万靠着这些传统产业吃饭的工人兄弟！他们现在面临的是什么？是产能过剩，是订单减少，是饭碗随时可能不保的焦虑！”
他的声音不知不G觉地提高，带着一种为民请命般的沉痛：“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把宝贵的资金，用到这些支柱产业的升级改造上去，去稳住我们的基本盘，去保住那几百万人的饭碗！而不是把一千二百亿，砸进一个虚无缥缈的‘云’里去！稳定！同志们，稳定才是我们当前压倒一切的任务！”
这番话，掷地有声，瞬间引起了在场许多人的共鸣。好几位市长和厅长，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王建国的话，说出了他们共同的担忧。江北省的经济，就像一艘沉重的老船，修补还来不及，怎么能把钱拿去造一艘八字没一撇的飞船？
李瑞张了张嘴，想辩解几句，却发现自己那些关于“算力”、“时延”的技术术语，在“几百万人的饭碗”这个现实问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求助似的看向林舟。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也都从王建国身上，转移到了林舟身上。
林舟终于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幕布上的方案，也没有去看王建国，而是走到了会议室的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午后的阳光涌了进来，让会议室里沉闷的空气，多了一丝暖意。
“王厅长刚才的话，我非常赞同。”林舟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稳定，确实压倒一切。”
众人都是一愣。王建国也眯起了眼睛，不知道林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也想请大家看一样东西。”林舟没有回头，只是指着窗外。
窗外，是省政府大院的停车场，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
“三十年前，我们江北省的骄傲是什么？是‘飞驰’牌载重卡车，是‘奔流’牌拖拉机。那时候，谁家要是有一辆，那是了不得的事情。我们的钢铁厂、机械厂，加班加点，生产出来的车，不愁卖。”
林舟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一段久远的历史，将在座许多人的思绪，都拉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
“可是现在，”林舟转过身，目光扫过全场，“大家看看窗外，再看看自己家的车库。‘飞驰’和‘奔流’在哪里？我们现在开的车，发动机、变速箱、甚至是车机里的一块小小的芯片，有多少，是我们江北省自己造的？”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这个问题，比王建国的问题更加尖锐，也更加扎心。
“我们引以为傲的产业，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我们的钢铁不够硬，还是我们的工人不够努力？”林舟自问自答，“都不是。是因为我们在别人埋头研究内燃机、研究自动变速箱的时候，我们还在满足于能造出一个更厚实的车壳子。”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王建国的脸上。
“王厅长，您说的稳定，我很认同。但是，把房子建在别人的地基上，这叫稳定吗？当别人随时可以釜底抽薪的时候，我们的稳定，又在哪里？”
“我们今天讨论的‘数字底座’，它不是一个普通的建设项目。它是在修我们江北省未来三十年自己的‘地基’！是在造我们自己的‘发动机’和‘变速箱’！”
“有了自己的高速网络，我们的企业就不用担心被别人掐断数据传输的咽喉。有了自己的数据中心，我们的政务信息、企业机密、几千万老百姓的个人隐私，就不用寄存在别人的‘保险柜’里！有了无处不在的5G，我们那些传统工厂里的老师傅，就能通过高清视频，远程指导千里之外的年轻徒弟，把他们一辈子的手艺，变成可以传承的数据！”
林舟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温情脉脉的怀旧，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现实。他没有反驳王建国的“稳定论”，而是重新定义了“稳定”的内涵。
“真正的稳定，不是守着一艘正在慢慢漏水的老船，祈祷风浪不要来。而是倾尽全力，打造一艘属于我们自己的、能够抵御任何风浪的航空母舰！哪怕这艘航母，今天还只是一张图纸！”
“至于钱从哪里来，”林舟的目光转向了主位上的赵兴邦，“我想，这不应该是一个经济问题，而是一个战略选择题。是选择一个看似安稳，实则危机四伏的现在，还是选择一个需要我们勒紧裤腰带，去拼一个自主可控的未来。”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王建国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想反驳，却发现林舟已经把辩论的维度，从“花钱”，上升到了“安全”，从“经济”，上升到了“战略”。他所有关于产业工人饭碗的论据，在“经济主权”这个更高的维度面前，都显得格局小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赵兴邦，等待着他这位省委书记的最终裁决。
赵兴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沉默了许久，那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他只是抬起眼，目光穿过长长的会议桌，像两道探照灯一样，牢牢地锁定了林舟。
“林舟同志，你刚才的发言，很有高度。”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你把这个项目，定义为事关我省未来命运的战略问题。那么，我想问你一个更具体的问题。”
他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仿佛被他这个动作抽空了。
“你认为，在‘数字安全’这个领域，我们江北省当前所面临的，最紧迫、最现实的威胁，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林舟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看到，在赵兴邦深邃的眼底，闪过了一丝他极为熟悉的光芒。那是一种，洞悉了棋盘全局，却故意落下一子，考验对弈者是否能看懂的眼神。
他难道……知道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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