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隔着苏州河传来,音色沉郁,仿佛在为某个时代的落幕敲响晚钟。金融市场上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其硝烟与结局,总是最先飘落到黄河路这条浸透了市井智慧与生存哲学的街道上。
消息像黄梅天的雨丝,无孔不入,一夜之间,便渗透了每一家酒楼的包厢,每一个摊主的耳朵,每一个茶客的闲聊。梅如海倒台,麒麟会兵败如山倒,宝总绝地翻盘——这些在外人听来或许只是财经新闻的词汇,在黄河路的人们心中,却意味着天,变了。
清晨,薄雾还未散尽,黄河路刚从一夜的沉睡中苏醒。洒水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冲洗着光洁的柏油路面,却冲不散空气中那股微妙而紧张的气息。往日这个时辰,金美林门口早已有伙计卸货、厨子备料的忙碌景象,今日却显得异常冷清。只有两个小工无精打采地扫着门口的空地,眼神躲闪,不敢与路人对视。对面红鹭酒家的林太,穿着一身墨绿色绣金菊的旗袍,正站在自家门口,慢条斯理地指挥伙计摆放新到的盆花,眼角余光却时不时地扫过金美林那扇紧闭的铜钉大门,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冽的笑意。
而至真园门口,却是另一番光景。虽未到营业时间,但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附近徘徊。多是些熟面孔——给各家酒楼送海鲜的老王,开着绸缎庄的老周,还有开烟纸店的老赵。他们手里都提着东西,或是用红绳扎着的一条金华火腿,或是两盒新式的西洋糕点,或是一篮还带着露水的时鲜水果。他们彼此相遇,眼神交错间有几分尴尬,更多的是心照不宣的急切。见到至真园的潘经理出来开门,立刻围了上去,脸上堆起略显夸张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
“潘经理,早啊!一点心意,给李李老板尝尝鲜!”
“潘经理,恭喜恭喜啊!宝总这次真是……扬眉吐气!”
“李李老板起了吗?我们就是想当面向她道个喜,没别的事……”
潘经理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和不易察觉的从容。她客气地接过礼物,声音平稳:“各位老板太客气了。我们李小姐还在用早点,各位的心意我一定带到。店里正在准备,要不……各位晚些时候再来?”
众人连忙点头哈腰:“哎哟,不打扰不打扰!让李李老板慢慢用,我们晚点再来,晚点再来!” 说完,并不立刻散去,而是在附近踱着步,交头接耳,目光热切地望着至真园那气派的大门,仿佛那门里透出的光,能照亮他们未来的生意。
这阵势,与不久前的光景相比,恍如隔世。那时,金美林门口车水马龙,卢美琳颐指气使,而至真园虽雅致,却总透着一丝被孤立的清冷。如今,形势逆转,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上午十点光景,黄河路渐渐热闹起来。金美林终于开了门,但门可罗雀。以往熟客的汽车不见踪影,连那些贪图“一元招牌菜”而来的散客也稀稀拉拉。领班站在门口,强打精神吆喝,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和无力。反观至真园,预订包厢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门口开始有穿着体面的客人陆续抵达,气氛从容而热络。
更大的变化,发生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给金美林送蔬菜的老孙,今天破天荒地先拐到了至真园的后门,赔着笑脸对采购经理说:“今天的本地小塘菜,顶顶新鲜,我特意给李李老板留了最好的,价钱好商量……”而以往对金美林有求必应、对至真园能拖就拖的煤气公司检修员,今天也优先排了至真园的工单,干活时一丝不苟。
趋炎附势,是黄河路最朴素的生存法则。风吹向哪边,草尖就倒向哪边。
金美林三楼,那间可以俯瞰整条街的豪华包间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卢美琳独自坐在巨大的圆桌主位上,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她身上那件昂贵的紫红色丝绒旗袍,衬得她脸色更加灰败,往日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眼角的细纹和彻夜未眠的憔悴。她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属于至真园的喧闹声,手指死死抠着光滑的桌面,指甲几乎要折断。
“势利眼!一帮喂不熟的白眼狼!”她从牙缝里挤出恶毒的咒骂,声音嘶哑。她想起前几天,这些人还围着她“卢老板”长、“卢老板”短,如今却连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更让她心惊的是,早上最大的那家海鲜供应商直接打来电话,语气强硬地催要上一批龙虾的尾款,并暗示如果三天内不结清,将停止供货。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砰!”房门被猛地撞开,杜红根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浑身酒气,眼圈乌黑,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脖颈上那根粗壮的金链子,此刻却像条勒紧的绳索。他看到卢美琳,猩红的眼睛里爆发出怨毒的光,指着她的鼻子骂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蠢女人!非要跟着麒麟会往死里作!现在好了!全完了!老子辛辛苦苦在黄河路混了十几年,全被你败光了!”
卢美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尖叫道:“怪我?!杜红根!你还有脸怪我?!当初拿麒麟会好处的时候你怎么不放屁?让你去搞玲子那个贱人店的时候你怎么不手软?现在出事了,全怪到我头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好处?那点钱够干什么?够赔现在这窟窿吗?”杜红根抓起桌上的一个空酒杯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供应商催债!房东说要涨租金!以前称兄道弟的那帮赤佬(混蛋),现在看到老子都绕道走!我杜红根以后还怎么在黄河路混?!啊?!”
夫妻二人如同困兽,在昏暗的包间里互相指责、嘶吼,将失败的责任和怨气尽数倾泻到对方身上。往日的风光和算计,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变成了最辛辣的讽刺。杜红根的暴戾和卢美琳的刻薄,在失去权力和金钱的庇护后,显得如此丑陋和不堪一击。金美林的帝国,未曾真正建成,便已从内部开始腐朽崩塌。
而与金美林的凄风苦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进贤路深处“玲子私房菜馆”的暖意。玲子穿着干净的蓝布围裙,正和芳妹、菱红一起擦拭着新换上的、亮晶晶的玻璃窗。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店里简单却整洁的桌椅板凳上,泛着温暖的光泽。
“玲子姐,你看这玻璃,亮得能照出人影儿!”芳妹笑嘻嘻地说。
“就是,比原来的还好!”菱红也附和道,“看以后谁还敢来砸!”
玲子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眼神清澈而坚定。经历过风波,这小店仿佛被打磨得更加温润坚实。她想起宝总派人悄悄送来的装修款和补偿,想起陶陶和他那帮兄弟拍着胸脯说以后这条街他们罩了,想起左邻右舍送来的关心和蔬菜,心里暖暖的。她抬头看了看至真园的方向,她知道,李李此刻一定也在从容地应对着各方的祝贺与试探。真正的强大,不是张扬,而是经得起风雨,也守得住繁华。
至真园内,李李正在接待不请自来的红鹭酒家林太。林太今日显得格外亲热,言语间对李李的经营智慧赞不绝口,并委婉地提出,希望今后两家能在高端客户资源上“多通通气,互相帮衬”。
李李优雅地斟茶,语气温和却带着不易接近的距离感:“林太客气了。黄河路生意,各做各的,各有各的客源。只要守规矩,用心做,生意总归是做得下去的。” 她既未接受过分的示好,也未将人拒之千里,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她深知,今日来捧场的,未必是明日的朋友,黄河路的水,从来就没清过。重要的是,经过这一役,至真园的地位已然不同,她不需要依附谁,也不需要打压谁,只需稳稳地站在这里,便是标杆。
消息也传到了明珠贸易。汪小姐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看着桌上堆满的待处理文件,其中不少是新涌来的合作询盘。她深吸一口气,拿起内线电话,语气干练地部署工作,眉宇间是历经风雨后的沉稳与自信。她知道,属于她的舞台,才刚刚拉开序幕。
夕阳西下,将黄河路染成一片金红。金美林的霓虹灯早早亮起,却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有气无力,像是努力维持最后体面的憔悴妇人。而至真园的灯笼,则散发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门口车水马龙,迎来送往。
黄河路的人心向背,如同黄浦江的潮水,涨落分明。它不关心是非对错,只追随实力与风向。宝总阵营的胜利,不仅体现在股价的飙升和对手的溃败,更深深地刻在了这条街每一寸肌理之上,写在每一个摊主、每一个老板、每一个食客的眼神和选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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