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阿獠回来了。
他走进“就三桌”小院时,我几乎没认出他来。印象中那个精悍锐利、眼神能刮骨的特务头子,如今背脊微驼,鬓发全白,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风霜与疲惫,比我和大嘴刻意维持的老态更显苍凉。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在我对面的竹椅上坐下,接过秦柔默默奉上的茶,沉默了很久。
“阿蛮他们……把上清界管得很好。”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联盟前所未有的强盛,秩序井然,法度严密,科技进步日新月异……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抱负和手段,很好。”
他顿了顿,望着茶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眼神有些空茫:“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了。这些年,看了太多……人不像人,妖不像妖。为了利益,可以出卖血脉同族;为了权位,可以篡改万年历史;嘴里说着合作共赢,背地里算计得比最毒的蛇还冷……”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重复了一句:“累了,不想再看了。”
阿獠在精灵岛住了半个月。他常独自坐在海岸边的礁石上,望着那片依旧湛蓝、却不再纯粹宁静的大海——远处总有运输船的影子,天边偶尔划过高速巡逻舰艇的流光。他也会在竹林里散步,但脚步不再矫健,更像一个真正的、被时代抛在身后的老人。
他说,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让他想起很多不愿想起的往事;又说,这里和外面格格不入,像个美丽的幻影,反而让他更不自在。
半个月后,他告辞了。没有说要去哪里,只是摆了摆手,背着他简单的行囊,独自踏上了传送阵,光芒闪过,消失不见。后来听说,他回了裂风谷,那个曾经让无数人闻风丧胆、也承载了他大半生峥嵘的老巢。
再后来,消息传来时,已经是一个月后。
一只衰老的、据说妖力早已不复当年的穷奇,不知发了什么疯,悍然摧毁了无疆城与上清界在裂风谷合作建设的、为附近工业园区供电的所有大型风力发电设施。在守卫部队赶到时,它没有逃离,反而发出一声嘶哑苍凉的咆哮,迎着那冰冷的、不属于妖族传承的激光武器阵列冲了上去。
刺目的光束交织成网。
没有惊天动地的妖力碰撞,没有古老血脉的悲壮反击。那只曾经叱咤风云、令小儿止啼的凶兽,在那代表新时代绝对武力的精准打击下,瞬间汽化,尸骨无存,仿佛从未存在过。
消息传到精灵岛时,海边的风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囚儿来了。
他没进岛,就在精灵岛外围那清澈见底的海水里,面对着“就三桌”的大致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海水没过他的腰际,浪花拍打着他紧绷的身躯。
他就那样跪着,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如同化作了海边一尊沉默的礁石。日升月落,潮涨潮退,整整七天七夜。
第八天清晨,风中传来一声叹息,“你走吧……带上你的东西……”他缓缓站起,海水从他身上滑落。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却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他收起带来了两个箱子。
一个箱子里,是堆叠整齐、价值无法估量的灵晶卡和稀有资源凭证——那是一笔足够重建十个裂风谷发电站的“赔款”。
另一个箱子里,是数十颗经过特殊处理、面目却依旧残留着惊骇的人族和妖族保安的头颅。据说,是当日当值、直接参与发射命令和操作的所有在场人员。
囚儿对着精灵岛的方向,深深一躬。然后转身,踏空而去,再未回头。
没有解释,没有控诉,只有这血腥而沉默的“交代”。
海风吹过,带着咸味和一丝淡淡的铁锈气。
我站在小院门口,望着囚儿离去的身影以及带走的两箱“礼物”,久久无言。大嘴在我身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厨房,灶火再次燃起,锅里煮着的,不知是汤,还是化不开的浓稠时光。
裂风谷的风,或许再也吹不起来了。而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样子。
……
小八和小柔也走了。
那是个寻常的傍晚,晚霞把溪水染成暖金色。小八牵着秦柔的手站在院门口,年轻人脸上有挣扎,也有下定决心的光亮。
“爷爷,”小八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小柔说……想回她家乡看看。”
我没有问是哪个“家乡”。是上清界那个人来人往的城市,还是如今已遍布工厂的天渊某处?抑或,只是她想找一个能看懂、能理解的地方。
我只是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去吧。记得路。”
秦柔眼圈红红的,走过来用力抱了抱我和大嘴,小声说:“爷爷,二爷爷,我们……会回来看你们的。”
他们转身离开的背影,渐渐融进竹林小径的暮色里,再没有回来。
院子又安静下来。不,是更安静了。连溪水声都显得空旷。
后来,白展堂、马保国夫妇和老金回来了。
“白马旅游公司现在小八和小柔在看着,不会有事”
白展堂真的老了。老得让见惯岁月的大嘴都愣了一下。那身标志性的潇洒劲没了,背驼得厉害,走路需要马保国搀扶,坐在竹椅上不一会儿就能打起瞌睡,嘴角会流下一点涎水。只有偶尔睁开眼时,浑浊眼底闪过的一丝狐狸般的微光,还提醒着这位曾搅动风云的青丘之主。
马保国也老了,但依旧硬朗,只是话变少了,常和白展堂对坐着,半天不说一句。老金则沉默地担起了大部分杂活,修补篱笆,整理菜畦,像个最本分的老仆。
小小来接白展堂回青丘那天,是个雨天。她撑着伞,看着祖爷爷老迈的模样,眼睛红得厉害,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
临走前,她独自走到饭店门口,仰头看着那块被时光浸润出温润光泽的木匾——“就三桌”。上面那个她当年顽皮添上去、后来又多次改动的“三”字,墨迹已深深吃进木头里。
她伸出手指,指尖泛起微光,很慢、很仔细地,将“三”字下面那她自己加上的一横,一点一点抹去。墨迹消退,木纹重现,仿佛那热闹的“三桌”时光从未被添写过。
“就二桌”。
牌匾恢复了它最初被大嘴改动前的模样,只不过“二”字上长下短有点滑稽。
小小退后两步,看了看,又看了看檐下摇椅上闭目养神的我,和厨房门口沉默抽烟的大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搀扶着步履蹒跚的白展堂,慢慢走进青丘来接的车辇。
雨丝细密,车辇消失在竹林尽头。
院子真的空了。
就二桌。二老,守二桌。
我和大嘴对望一眼,他扯了扯嘴角,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叹气。最终只是磕了磕烟袋锅,转身回厨房:
“生火,该备晚上的菜了。”
溪水声,雨声,灶膛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
世界在门外翻天覆地,门里只剩下两个老家伙,守着一块旧牌匾,等二桌也许不会来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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