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太岳山北麓的两处战场，却在这深沉的黑暗中，燃烧着同样炽烈而焦灼的战火。
北线牵制战场，张庄镇以北。
沈泉站在临时指挥所外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夜风带着山间的凉意和隐约的硝烟味拂过他的面庞。他手中的望远镜早已收起，仅凭耳朵和前方不断传回的报告，在脑海中勾勒着战场的动态。
“报告沈团长！” 小六子特务营的一名侦察班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压低声音但难掩急切，“确认了！
日军独立混成第2旅团主力，大约五千余人，在旅团长真野少将亲自率领下，已于半小时前离开营地，沿着通往太谷方向的山路，全力北上！他们的行军速度很快，看来是得到了死命令！”
“果然出来了……” 沈泉眼神一凝，随即问道，“第24师团本部的动向呢？”
“师团主力营地依旧保持高度戒备，防御圈似乎比白天收得更紧了些。派出来驱赶我们袭扰部队的骑兵，大约两个中队，在天黑前后已经陆续返回营地，没有深入追击。”
侦察班长补充道，“看样子，佐佐木是打定主意固守，把救援的希望全压在真野旅团身上了。”
沈泉的大脑飞速运转。真野旅团北上，这是预料之中的，也是旅长那边面临的最大威胁之一。必须迟滞他们！
但第24师团主力缩回壳里，骑兵也退了回去，这说明敌人变得谨慎了，同时也意味着，自己这边可以稍微放开一点手脚，施加更大的压力，让佐佐木不敢在轻易再分兵，甚至……扰乱其军心！
“通讯员！” 沈泉转身，语气果断。
“到！”
“记录命令：一，命令孙德胜骑兵营，立即挑选两个最精锐的骑兵连，携带足量弹药和破坏工具（如集束手榴弹、炸药包），由孙营长亲自或指派得力干将率领，绕过第24师团主力防御圈的正面，利用夜色和山路迂回，全力追赶北上的真野旅团！
他们的任务是袭扰！不惜一切代价袭扰！炸毁道路险要处，设置路障，冷枪冷炮打击行军纵队，尤其是重点‘照顾’敌人的先头部队、指挥机构和辎重！
目的不是歼灭，而是最大限度拖延其行军速度，疲惫其兵力，牵制其部分精力！告诉孙德胜，灵活机动，打了就跑，绝对不要被敌人缠住！”
“二，命令炮兵连，以及配属作战的、刚刚从刘家堡缴获的两门四一式山炮，全部进入预设发射阵地！
给我瞄准第24师团主力营地的核心区域——指挥部疑似位置、炮兵联队阵地、物资囤积点、以及主要出入口，进行一轮‘问候式’炮击！
每门炮打五发急速射，打完立刻转移阵地，绝不在一个地方停留！
鬼子的炮兵联队有三十多门山炮野炮，甚至105榴弹炮，反应速度和火力都不是吃素的，咱们不能硬碰硬！要的就是骚扰和震慑，让鬼子知道，咱们不仅能袭扰外围，还能把炮弹砸到他们脑门上！”
“三，命令赵铁牛一团一营，向前推进至更有利的警戒位置，加强工事，做好防御准备。一旦敌人被炮击激怒，派出部队反击，务必坚决打回去！同时，各前沿袭扰分队继续保持压力，让鬼子不得安宁！”
命令一条条清晰明确，通讯员复诵无误后，立刻奔向电台和传令兵。
很快，孙德胜亲自点了两个连的骑兵，如同暗夜中出鞘的两把弯刀，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南方的黑暗，他们的目标，是追上那支急于北援的日军生力军，用马蹄和刀锋，为其送上一程“难忘”的旅途。
而在沈泉指挥部侧后方一处经过精心伪装的山坳里，炮兵阵地上忙碌起来。
从川上支队手中缴获两门四一式75毫米山炮，以及炮兵连自身的十几门90毫米迫击炮（其中三门亦是新近缴获），黑洞洞的炮口缓缓扬起，指向了远方那片灯火管制下依然轮廓模糊的庞大日军营地。
炮手们根据白天侦察和特务营提供的最新坐标，快速装定诸元。弹药手将黄澄澄的炮弹送入炮膛。
“一号炮，装填完毕！”
“二号炮，准备就绪！”
“迫击炮排，全部就位！”
炮兵连长深吸一口气，猛地挥下手中小红旗：“全连——急速射！放！”
“轰！轰！轰——！”
“嗵！嗵！嗵！嗵！”
先是山炮沉闷而有力的怒吼，紧接着是迫击炮弹发射特有的闷响。十几道火光在夜幕下一闪而逝，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划破夜空，狠狠砸向数公里外的日军第24师团核心营地！
几秒钟后，远方那片黑暗中，骤然腾起一连串橘红色的爆炸火光！巨响接踵传来，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大地的微微震动。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营地内人影慌乱奔跑，原本沉寂的区域瞬间被爆炸和骚动打破！
“打得好！修正参数，继续！” 炮兵连长兴奋地吼道。
炮击持续了不到两分钟，五发急速射打完。根本不去查看具体战果，所有炮组成员立刻按照预案，以最快速度收起火炮，挂上骡马或人力拖拽，迅速撤离发射阵地，向着备用阵地转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和周密计划。
正如沈泉所料，日军的报复性炮火在不到三分钟后，便如同疾风骤雨般倾泻而来！
至少二三十门火炮的齐射，将刚刚的炮兵阵地及周边区域彻底覆盖，炸得土石飞扬，火光冲天。然而，新一旅的炮手们已带着装备安全转移，日军的炮弹只能无奈地啃噬着空无一人的土地。
这一轮精准而迅速的炮火骚扰，如同在已经绷紧的神经上又狠狠敲了一锤。日军第24师团营地内的混乱和紧张气氛，无疑又加重了几分。
沈泉的这一手，不仅是为了震慑，更是向佐佐木传递一个明确信号：我们不仅知道你的援兵北上了，还有能力持续威胁你的老巢！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吧！
落凤坡，主歼敌战场。
这里的战斗，已经进入了最血腥、最胶着的攻坚阶段。日军野战重炮第一旅团残部，在成田少将“援军将至”的鼓动和困兽犹斗的本能驱使下，收缩到了最后几个以重型炮车和天然岩体为核心的坚固支撑点里。
他们利用150毫米重炮厚重的防盾作为掩体，用所剩不多的迫击炮、掷弹筒、机枪、步枪和手榴弹，进行着极其顽强的抵抗。
新一旅一团（二营三营）、三团（缺一营）、四团的战士们，虽然士气高昂，一步步向前压缩，但每攻克一个这样的“刺猬”阵地，都要付出不小的伤亡和时间。战斗呈现僵持拉锯的状态。
李云龙趴在前沿一处弹坑边缘，望远镜的视野里，是前方不到两百米处一个最大的日军据点。
那里以五门并排的150毫米重榴弹炮车为核心，周围用沙包、炮弹箱和士兵尸体垒起了环形工事，至少四五挺轻重机枪从不同角度喷吐着火舌，封锁着所有接近的道路。
几次爆破尝试都因为敌人猛烈的侧射火力而失败，冲上去的战士倒下了十几个。
“他娘的，还真是块硬骨头！” 李云龙放下望远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了一眼怀表，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
林大山的一营在北面枪声一直没断，说明阻击还在继续。而南面，日军第24师团派出的那个独立混成第二旅团，此刻恐怕正在玩命地向这里赶！
真野旅团是齐装满员的生力军，五千多人，如果他们强行军的话，最快可能在后半夜就能赶到落凤坡外围！
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必须在天亮前，最迟在真野旅团主力抵达前，彻底解决眼前的敌人，然后迅速撤离！否则，一旦被南北两路日军夹击在这狭长的山谷里，新一旅就算再能打，也凶多吉少！
“老李！你怎么又跑到这么靠前的地方来了！” 一个带着关切和责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云龙回头，只见政委赵刚和副旅长孔捷，带着几名警卫员，弯着腰顺着交通壕跑了过来。
“老赵？老孔？你们俩不在指挥部待着，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李云龙眉头一皱。
赵刚蹲到他身边，看着前方激烈的战况，严肃道：“你这个旅长都亲临一线了，我和老孔在后方怎么能坐得住？电台有参谋他们盯着。倒是你，身为一旅之长，万一有个闪失，这仗还怎么打？”
孔捷也接口道：“就是！老李，听政委的，你和政委回指挥部去统筹全局。这里有我盯着！我老孔打仗你还信不过？保证按时把这帮鬼子炮兵收拾干净，把那些大炮给你囫囵个儿抢回来！”
看着两位老战友担忧而坚定的眼神，李云龙心头一暖，但此刻不是客气的时候。他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行了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个！现在不是旅长不旅长的问题，是怎么尽快砸开这个乌龟壳的问题！”
他指着前方那个喷吐着火舌的日军核心阵地，语气焦灼：“你们看，鬼子缩在这几个铁王八壳子里，仗着炮车坚固和交叉火力，硬啃伤亡太大，速度也太慢！
照这个打法，没有四五小时能不能吃完都两说！可南边鬼子的援军正在玩命赶路，北面太谷的鬼子也被林大山拖着……咱们拖不起啊！”
赵刚和孔捷顺着他的指向看去，也都面色凝重。他们自然明白当前的危急形势。
“老李，你有什么想法？” 赵刚沉声问道。他知道，李云龙这个时候亲临一线，绝不仅仅是督战那么简单。
李云龙眼中寒光闪烁，快速说道：“强攻伤亡大，耗时间。用‘没良心炮’覆盖？
王承柱那边倒是准备好了，但那玩意，威力是大，可一炸一片，咱们离得这么近，很容易误伤，而且万一把那些重炮炸坏了，咱们不就白忙活了？老子还指望用这些炮去轰太原城墙呢！”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战场上，在战场各处压制日军的尖刀大队“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用最锋利的刀子，去捅穿最硬的盾！集中最强的突击力量，攻其一点，不计代价，快速打垮其核心防御，制造混乱，然后大部队一拥而上！”
“你是说……让林骁的尖刀大队上？” 孔捷立刻明白了李云龙的意图。
“对！” 李云龙重重点头，“尖刀大队，是咱们旅最精锐的拳头！装备最好，训练最足，打这种硬碰硬的攻坚突袭，再合适不过！
王喜奎的狙击手先敲掉鬼子的机枪手和指挥官；王根生的爆破组在火力掩护下抵近爆破；张顺、张攀他们的突击队，用冲锋枪和手榴弹开路，硬撕开一个口子！只要打开一个缺口，搅乱鬼子的阵脚，一团、三团、四团的同志立刻跟进扩大战果！”
赵刚沉思片刻，虽然担心尖刀大队的伤亡，但也知道这是目前破局最快、可能也是代价相对较小的办法。他看向李云龙：“你有把握吗？尖刀大队虽然精锐，但敌人这个据点火力太猛……”
“没时间瞻前顾后了！” 李云龙打断他，语气决绝，“再拖下去，等鬼子南北援军一到，咱们全旅都有可能陷在这里！尖刀大队就是干这个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相信林骁，相信尖刀大队的同志们！”
他不再犹豫，对身边的警卫员去！立刻把林骁给我叫来！跑步！”
“是！” 警卫员应声，像只灵活的豹子，窜出了弹坑，猫着腰向着尖刀大队的方向疾奔而去。
李云龙转回头，看着赵刚和孔捷，脸上露出一丝狠色：“如果尖刀大队的突击还不能迅速见效……那就只能让王承柱的炮兵营上了！哪怕炸坏几门重炮，也必须在两三个小时结束战斗！绝不能让新一旅主力，陷入两面夹击的绝地！”
赵刚和孔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和决断。他们知道，李云龙这是要孤注一掷了。但战争，有时候就是需要这种敢于在关键时刻押上所有筹码的魄力。
很快，林骁矫健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交通壕的尽头，他脸上还带着激战后的烟尘，但眼神锐利如常，快步跑到李云龙面前立正敬礼：“旅长！政委！副旅长！尖刀大队队长林骁，奉命报到！”
李云龙一把将他拉到弹坑边缘，指着前方那个最大的日军据点，语速极快地下达了决定性的命令：“林骁！看见那个最大的鬼子窝了吗？那是成田老鬼子的最后龟壳！里面至少还有几百鬼子，火力很猛！常规打法太慢，咱们没时间了！”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林骁：“我现在命令你，立即集结尖刀大队所有能战斗的队员——王喜奎的狙击手连、王根生的爆破投弹连、张顺的突击渗透连、张攀火力支援连，所有骨干！
我给你加一个迫击炮排！任务只有一个：以一团主攻方向为突破口，集中全部力量，给我撕开那个乌龟壳！不计代价，不惜伤亡，以最快速度打进去，制造混乱，搅烂他们的防御！”
林骁顺着李云龙的手指望去，目光扫过那喷吐火舌最大的一块日军阵地，又迅速估量了一下距离和敌火力配置，脸上没有任何畏惧，只有一种属于利刃出鞘前的冰冷平静。
他挺直胸膛，沉声应道：“是！旅长！尖刀大队保证完成任务！撕不开鬼子的防线，我林骁提头来见！”
“我不要你的头！我要你打开突破口！” 李云龙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放缓了些，却更显沉重，“林骁，全旅能不能满载而归，就看你们这一下了！动作要猛，要快！”
“明白！” 林骁再次敬礼，转身，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向着尖刀大队待命区域飞奔而去，开始集结他手下那支全旅最为锋利的“尖刀”。
落凤坡的血夜，随着这支精锐突击力量的投入，即将迎来最高潮、也是最惨烈的时刻。是尖刀折断，还是盾牌崩碎？答案，将在不久之后，用钢铁、火焰和鲜血来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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