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陈昭面色阴沉地坐在太师椅上,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盖“哐当”作响。
“蠢货!”陈昭厉声喝道,额角青筋微跳,“谁让你们擅自行动的?为什么不先联系江荣廷?”
那小头目吓了一跳,嗫嚅着辩解:“大人……我们,我们是怕……怕那江荣廷与吴禄贞交好,会……会刻意包庇,走漏风声……”
“包庇?”陈昭气得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江荣廷是什么人?他拼杀半生,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这延吉督办的地位,偌大的家业,还有他那一家老小!他会舍得放下这一切,去跟那些朝不保夕、成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革命党掺合?他最多,最多也就是看在往日情分上,对吴禄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越说越气,来回踱步:“若是提前跟他通了气,以他在地面上的掌控力,两边合围,那柏文蔚插翅难逃!现在好了,人跑了,线索也断了!都让你们这群蠢货给耽误了!”
小头目被骂得抬不起头,低声嘟囔了一句:“……可是,江荣廷的人,一个活口都没留啊,我们想抓个舌头都没机会……”
陈昭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疲惫地挥了挥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人都死了,死无对证。江荣廷抢先一步,把事做绝了,报告也打到制台那里去了,理由冠冕堂皇,‘肃清内奸’……我们还能说什么?”
他走回座位坐下,揉了揉眉心,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甘:“罢了。继续盯住吴禄贞。柏文蔚跑了,吴禄贞还在。他才是大鱼,只要盯紧他,不怕找不到破绽。”
几乎在同一时间,延吉,吴禄贞的住所。
刘绍辰代表江荣廷前来拜访。书房内,气氛比屋外的寒冬还要冷上几分。吴禄贞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院内积雪的枯枝,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难言的孤寂。
“绶卿。”刘绍辰斟酌着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与劝慰,“督办他……也是万不得已。柏文蔚已被探访局盯上,若不动手,一旦人被陈昭抓去,严刑拷打之下,难免不会攀咬于你。到那时,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他顿了顿,观察着吴禄贞的反应,继续道:“督办此举,虽是雷霆手段,却也是为了保全你。他常对我说,绶卿乃国士之才,于延吉边防有功,于国家有望。他实在是……惜才啊。”
吴禄贞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摇曳,一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他知道刘绍辰话里的意思,江荣廷抢先灭了柏文蔚一行的口,等于掐断了直接指向他的最明显的线索。这确实是一种“保护”,一种以鲜血和背叛为代价的保护。他能说什么?指责江荣廷心狠手辣?还是感谢他的“回护”?似乎都不对。那种理想被现实粗暴践踏,同志被昔日友人屠戮的痛楚,哽在喉头,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最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再无他言。
刘绍辰知道多说无益,轻轻叹了口气,留下江荣廷嘱咐送来的一些吃食,便告辞离去。
自那以后,江荣廷与吴禄贞虽然仍在同一衙门办事,共同处理延吉军政,但私下里的交谈几乎断绝了。往日的把酒言欢、纵论时局的情景,仿佛已是前尘旧梦。
又过了些时日,一场大雪过后,江荣廷终于在一次公务结束后,在衙门的回廊下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吴禄贞。
“绶卿,”江荣廷的声音在空旷的廊下显得有些低沉,“找个地方,聊聊?”
吴禄贞脚步一顿,点了点头。
两人没有去书房,而是走到了衙门后园一处僻静的凉亭。四下无人,只有积雪压弯竹枝的细微声响。
江荣廷看着眼前这个多了几分沉郁之色的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知道,柏文蔚的事,你心里过不去。怪我手段酷烈,不讲情分。”
吴禄贞没有看他,目光投向远处被白雪覆盖的远山,淡淡道:“人各有志,江督办行事,自有你的道理。”
这声疏远的“江督办”,让江荣廷心头一刺。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说道:“绶卿,我今日找你,不是要解释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留在这里,留在吉林,你我联手,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整顿军备,巩固边防,开发实业,让这苦寒之地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这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功业?何必非要执着于那虚无缥缈、风险莫测之路?”
他见吴禄贞不语,压低了声音,语气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恳切与承诺:“就算……就算将来,真到了那一天,革命大势果真不可阻挡,如你所言,席卷天下。我江荣廷在此向你保证,只要你吴绶卿登高一呼,我必率延吉诸军,助你起兵!”
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承诺,夹杂着他对吴禄贞才华的欣赏、对过往情分的不舍,以及一种乱世枭雄对未来的投机。
吴禄贞终于转过头,看向江荣廷。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了往日的激烈,却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清明。他心平气和地开口,话语却如这冬日寒风,清晰而冷冽:“荣廷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们,终究是两种人。”
他缓缓道:“你求的是稳中求进,保境安民,在这乱世中经营好自己的一方天地。而我……求的是破而后立,是涤荡这旧世界的污泥浊水,哪怕前路荆棘遍布,九死一生。我们没有谁对谁错,只是……路不同。”
江荣廷怔住了,他看着吴禄贞眼中那坚定而纯粹的光芒,忽然明白了,无论他如何保证,他们之间那层因理念根本差异而产生的东西,已经无法彻底消除了。
吴禄贞对他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保持着距离:“日后公务上,禄贞自当尽力配合。告辞。”
说完,他转身走出凉亭,身影在雪地中渐行渐远。
江荣廷独自站在亭中,望着那决绝的背影,久久无言。寒风卷着亭角的积雪,扑簌落下。
喜欢金沟枭雄:从伙计到东三省巡阅使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金沟枭雄:从伙计到东三省巡阅使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