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郾城内外,却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寂静。
不是安宁。
而是如同拉满的弓弦、绷紧到极致的皮革,那种一触即发的死寂。
金军大营依旧旌旗如林。
但持续数日的猛烈攻城,在今晨停下了。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邃的调动。
游骑的数量增加了数倍。
他们远远绕着郾城城墙游弋。
目光如同鹰隼。
扫过每一个垛口,每一条可能的出击路径。
步卒方阵在营寨后方集结。
进行着看似常规的操练。
但那股肃杀之气。
隔着数里都能感受到。
完颜宗弼站在高高的望楼上。
远眺着那座伤痕累累却依旧屹立的城池。
他的眉头紧锁。
“宋人,在准备什么?”
他低声问身旁的谋士。
“昨日深夜,郾城西北、东南多处曾有短暂骚动与火光。”
“似有兵马出城活动,又似遭小股袭扰。”
“今日城头守军轮换频繁,旗帜调动异常。”
谋士谨慎回答。
“岳飞……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完颜宗弼缓缓道。
“他要么在准备最后一搏。”
“要么……”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在等什么。”
“报——”
一名传令兵疾奔上望楼。
“四太子!”
“南边宋人朝廷有密使至!”
“言其处置岳飞的旨意已在路上,请我军暂缓攻势,以免逼其狗急跳墙。”
“同时,请我军注意西北方向,提防……小股流匪接应。”
完颜宗弼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暂缓攻势?”
“提防西北?”
他望向郾城西北那片丘陵林地。
“看来,有人比我们更急着要岳飞的命。”
“也想借我们的刀。”
“传令。”
他声音转冷。
“攻城暂停。”
“但各军不得松懈。”
“尤其是西北方向。”
“增派三个猛安的骑兵,前出三十里,严密监视一切动向。”
“若有宋军从该方向突围……”
他顿了顿。
“格杀勿论。”
“若是小股匪类。”
“一并剿了。”
“是!”
郾城内。
街道空旷。
百姓已被提前告知,紧闭门户。
士卒们在各自的防区默默进食。
检查着刀枪弓弩。
整理着随身行囊。
气氛压抑。
却井然有序。
中军大帐。
岳飞卸去了显眼的甲胄。
换上了一套与普通士卒无异的皮甲。
他正在最后检视一幅更精细的突围路线绢图。
“王俊失踪,其党羽已肃清。”
“粮草箭矢经过三轮查验,暂无问题。”
“伤兵已集中安置于几处坚固民宅,留有药物与数日口粮,及银钱。”
“前锋、中军、后卫各部,均已明确路线、序列、信号。”
王贵一项项禀报。
声音平稳。
岳飞点头。
“弟兄们士气如何?”
“悲愤,但决绝。”
王贵道。
“都知道没退路了。”
“反而没了惶恐。”
“只等元帅号令。”
岳飞沉默片刻。
“告诉将士们。”
“今日白天,是最后休整。”
“养足精神。”
“擦亮刀枪。”
“今夜子时。”
“我们回家。”
“是。”
王贵退下。
岳飞独自立于帐中。
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
士卒们压低嗓音的交谈。
战马偶尔的响鼻。
以及远处。
金军营地方向。
那象征性的、零星的战鼓声。
他伸手入怀。
握住那枚玉佩。
依旧冰凉。
昨夜刺客来袭时。
玉佩并无反应。
看来。
陈先生那神异的手段。
也并非万能。
或者说。
铁鸦军的力量。
能够干扰甚至屏蔽那种感应。
他将玉佩仔细收好。
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无论是否有援手。
无论前路多少诡谲。
箭。
已在弦上。
丘陵营地。
林冲同样未眠。
他亲自监督着营地的重整与伪装。
昨夜战斗的痕迹被小心掩盖。
伤亡者的骨灰被仔细分装。
标记姓名。
轻伤员重新包扎。
能战斗的。
编入预备队列。
“教头。”
岳云走过来。
眼眶有些发红。
显然一夜未睡。
“父亲他……城内会不会有危险?”
“铁鸦军那些鬼东西……”
林冲拍了拍他的肩膀。
“岳将军百战之身,麾下皆是忠勇之士。”
“铁鸦军伎俩虽诡,千军万马之中行刺主帅,也非易事。”
“眼下他们更忌惮的。”
“应是我们两军合流后的突围之势。”
“所以昨夜才急于袭扰。”
他望向郾城方向。
“我们现在要做的。”
“不是担忧。”
“是做好我们该做的事。”
“把隘口那条路。”
“变成金狗和那些鬼影子的坟场。”
“让你父亲。”
“和城里的弟兄们。”
“能踏踏实实地走出来。”
岳云重重点头。
深吸一口气。
握紧了双锤。
“我明白了。”
临安。
秦府。
秦桧收到了郾城方向最新的密报。
“夜袭受阻?”
“岳飞未死?”
“北望军虽伤亡,却未溃乱?”
他放下密报。
脸上看不出喜怒。
“曾先生那边怎么说?”
他问万俟卨。
“曾先生言,些许跳梁小丑,扰不了大局。”
“朝廷旨意将至,内部棋子已动。”
“岳飞活不过今日。”
万俟卨小心翼翼道。
“金军那边也已通气。”
“西北方向,布下了天罗地网。”
秦桧缓缓点头。
“告诉天使。”
“不必入城。”
“于金军阵前,宣旨即可。”
“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岳飞。”
“是朝廷要治他的罪。”
“是天下要除他的名。”
“至于他怎么死。”
“死在谁手里。”
“不重要。”
“是。”
万俟卨躬身。
“还有。”
秦桧端起茶盏。
轻轻撇着浮沫。
“北望匪军既然露了头。”
“就不能让他们再缩回去。”
“给沿路州县发文时。”
“加上一句。”
“有斩获北望匪首林冲、吴用等人首级者。”
“赏金加倍。”
“官升三级。”
“是。”
日头渐高。
又缓缓西斜。
郾城战场。
出现了开战以来最诡异的一幕。
攻城停止了。
喊杀声消失了。
连往常不绝于耳的箭矢破空、擂石滚木之声都听不见了。
只有风掠过残破旌旗的呼啦声。
以及双方斥候游骑远远对视时。
那冰冷警惕的眼神。
但这宁静之下。
暗流汹涌得几乎要破土而出。
金军在调兵。
岳家军在准备。
北望军在潜伏。
铁鸦军在窥伺。
临安的旨意在飞奔。
所有人的目光。
都聚焦于今夜。
聚焦于那座孤城。
以及城西北那条生死之路。
陈稳在日落前。
终于抵达了预定地点。
一处位于郾城西北约六十里。
氓山边缘的隐秘山洞。
这里曾是某股小规模义军的藏身之所。
现已废弃。
洞内潮湿。
但足够隐蔽。
同行的影卫迅速布设警戒。
陈稳疲惫地靠坐在石壁旁。
从怀中取出新旧两块令牌。
它们此刻都很平静。
只是新令牌温养未久。
与他的联系还不够深。
老令牌则始终与岳飞那块玉佩保持着极其微弱的共鸣。
他试图通过这共鸣去感知。
但距离还是远了。
信息模糊不清。
只隐约觉得。
郾城方向的“势”。
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
又像布满裂痕的冰面。
濒临爆发的边缘。
“只能等了吗?”
他喃喃自语。
将令牌握紧。
感受着那一点微弱却真实的联系。
夜幕。
终于缓缓降临。
吞没了最后一缕天光。
也吞没了这片战场上。
最后一丝虚伪的宁静。
风暴。
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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