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泥,雨是寅时三刻停的。
校场吸饱了三天雨水,地皮泛着铁锈般的暗光。
五十把斩业刃斜插泥中,刃身的鸦青色蒙着水雾,像五十只刚从冻土里睁开的眼睛。
程宗?立在场地中央。靴子陷进泥里三寸,人却笔直,那是多年沙场炼出的骨头,泥泞泡不软。
“列队。”
五十个力士分两排站定,甲排执刀,乙排空手。
每人腰间捆着特制牛皮软甲,心口处用朱砂画了个碗口大的红圈,鲜艳得像刚掏出来的心脏。
“今天没有木靶。”程宗?的声音不高,却刮得人耳膜生疼,
“你们脚下踩的,就是彼此的坟坑。要学的只有一件事,怎么从里头爬出来。”
“背三戒。”
“一戒高举过顶!防铳袭腑!”
“二戒全力直劈!防苦无袭背!”
“三戒刀势中断!无极生生不息!”
声音在湿重的空气里撞了几下,就被泥地吞了。枯树上最后一只寒鸦惊起,翅膀拍碎晨雾。
“开始。”
第一个动的是王来聘。
山东武人的骨架大,双手攥住斩业刃的麻绳握把时,指节绷出青白色。
三十九斤,这重量,劈出时能劈开三层藤甲,收势却要慢半拍,这半拍,就是萨摩忍者近身的空窗期,足够他们甩出三枚苦无。
这重量让他必须调动全身每一束肌肉去驯服,而在驯服的过程中,他自己先成了破绽。
他冲了出去。刀走之字形,是分浪式的起手。泥浆在脚下炸开,每一步都像在挣脱大地的挽留。
赵大柱在对面闭着眼。
他后脑的肿包还在突突跳着疼,那是昨夜程宗?亲手“教”的,因为他格挡时抬了肘。
“疼,才能记住。”教头的话和那记刀背一起,凿进了骨头里。
此刻,他关闭了视觉。
世界只剩下声音:泥被踩烂的咕唧声、斩业刃切开空气的呜咽声、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声。
三丈,两丈,一丈——
刀风劈到面门的刹那,赵大柱沉了下去。
不是躲避,是坠落。像一块认命的石头,放弃所有挣扎,直直坠入深井。
王来聘的刀擦着他头皮掠过,刃风削断的发丝飘下来,落在泥里,瞬间消失。
王来聘收不住势。全力劈空的惯性拖着他往前踉跄了半步。
就这半步。
赵大柱眼睛依然闭着,右手却已如毒蛇出洞。
五指并拢成锥,一记掏心锤,直刺对方软甲上那个血红的圆心。
指尖触及牛皮的前一瞬——
“停!”
程宗?的声音像铁链,猛地锁死时间。
一切凝固。
王来聘的冷汗从额角滚到下颚,“嗒”一声,滴在心口的朱砂圈上,晕开一朵潮湿的、小小的花。
赵大柱的指尖,离那朵花,只差半寸。
“看到了?”程宗?走过来,脚尖点了点王来聘的刀,
“三十九斤,不是你的力气,是你的债。让债拖着你走,这半步踉跄——”
他转身,手指虚空点向赵大柱的后心。
萨摩苦无带三道倒钩,专挑后心锁骨缝,那是软甲护不到的死穴, 钩住皮肉就往里旋,拔出来的瞬间,血能喷溅三尺。
“在萨摩忍者的眼里,就是一支苦无钉进去的距离。不多不少,正好要你的命。”
赵大柱的眼皮在颤抖。
程宗?走到他面前,声音压到只剩气息:“掏心锤,要的是心窝,不是肋下。
肋下中击,人可能疼晕;心窝中击,人一定死。沙场上,你只有一次机会。这一下,必须是为了结束,不是为了教训。”
赵大柱睁开眼,眼眶里血丝密布。他重重点头,喉咙里滚出一个字:
“懂。”
“再来。”
晨光挣扎着爬高,照亮更多刀刃,更多紧绷的脸。
训练继续,刀风更密。有人急了,一个高壮力士在格挡时,下意识把斩业刃举过了头顶——
“砰!”
石子破空,狠狠砸在他腋下最嫩的软肉上。
石子嵌进软肉的闷响混着惨叫炸开,力士身子佝偻成虾米,冷汗顺着甲胄缝隙往下淌,在泥地积出一小洼浑浊的水。
力士惨叫一声,刀差点脱手,他死死攥住,指节捏得发白,指缝里挤出的泥浆都混着血丝。
程宗?已站在他面前。眼神不是愤怒,是绝对的寒冷。
“我说了什么?”
“一、一戒高举过顶……”力士疼得声音都变了调。
“记不住戒律,就不配握刀!”程宗?的声音炸开,像雪原上的惊雷,
“你们手里攥着的,不是铁,不是钢,是你身后所有兄弟的命!”
“你倒下了,你身边人的侧翼就空了;你露出的破绽,就是整条阵线撕开的裂口!”
“练,不是练你怎么杀人,是练你怎么让所有人都活着回去!”
校场死寂。
只有泥浆从刃尖缓缓滑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
像一种古老的、关于代价的计时。
赵大柱抬起手,摸了摸后脑那个青紫的肿包。
忽然,他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欢愉,只有一种刀刃开锋时,冷冰冰的清明。
他终于明白了:疼不是惩罚,是刻度;伤不是耻辱,是年轮。
程教头在用最残忍的方式,把“活着”这两个字,烙进他们的骨子里。
下一个朝他冲来的,是李半天。
刀背绷得笔直,带着碎月式独有的沉闷风声,
这招专为震碎甲胄下的骨头而生。砸实了,软甲后的肋骨大概要断三根。
赵大柱这次没躲。
他迎着刀风,踏前一步。左手虚抬似要格挡,右手却已如蓄满力的机簧,五指成锥,仍是掏心锤,直刺对方心口那点朱砂红。
同归于尽的架势。
李半天刀势一顿。
就是这电光石火的一顿,这由训练出的本能所导致的、不足十分之一息的凝滞。
赵大柱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那朱砂红圈的正中心。
没有发力,没有击打。只是触碰。
先确认一个坐标。像辨认一个界限。像在说:我知道这是要害,我知道这是人命,我知道这一下,该用多少分寸才能既达成目的,又不越雷池。
程宗?远远看着,没有喊停。
他的目光越过泥泞翻腾的校场,落在边缘。宋应星捧着木匣站在那里,匣中是码放整齐的试毒石与黑、绿、赤三色药囊。
晨光给他清瘦的身形勾了道金边,与这野蛮、泥泞、汗臭的校场格格不入,却又严丝合缝地嵌在同一幅画面里。
医者治可愈之身,武者炼必死之魂。
他们要渡的那片血海,需要这两条船,并驾齐驱。
宋应星手中的某块试毒石因光照角度突然闪烁一下,与斩业刃的幽光形成一次无声的“光之对话。
训练还在继续。五十对身影在泥与汗、刀与拳的缝隙里翻滚。
每一次失误,都是一次死亡的预习。
每一次纠正,都是在生死簿上,用汗与血用力擦掉一个名字。
晨光终于慷慨起来,铺满了整个校场。
斩业刃的鸦青色吸饱了光线,褪去阴郁,泛出一种内敛的、沉静的幽光——像深潭蓄满了水,等待倾泻。
刃身映出五十张年轻的脸:泥污、汗渍、残存的恐惧,以及一层正在生长的、属于战士的硬质外壳。
风起了,掠过校场。
吹动刃身上最后一颗将落未落的水珠。
水珠挣扎了一下,坠落,没入泥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宗?看着那片泥地,看了很久。
“刃试活人靶,”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试的不是刀利不利,是人韧不韧。这韧,是将来你们能从修罗场带回来的,唯一一件东西。”
他转身离开,泥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新的泥浆漫上来,温柔而残酷地,将那些印记一一抹平。
力士们拔起各自的刀。
赵大柱握紧斩业刃,反旋绳纹深深嵌入掌心,传来熟悉的、略带痛感的压力。这一次,三十九斤的重量不再陌生,不再是对抗的对象。它成了他手臂延伸出去的、沉默的骨骼。
他抬起头,望向东方天际线。
那里,海在等待。
当泥泞吞没了所有呐喊、汗水和错误的痕迹,有些东西却留下了:
握刀的手,记住了力的债。
闭上的眼,学会了听风。
心口那点朱砂红,成了衡量生死的尺。
尺已刻好,浸透了晨雾与汗。
只等量血的那天。
而那天,正随着海风,一寸一寸逼近。
而四百年后,某个考古学家在甘州旧址的泥层下,挖出了一枚锈蚀的朱砂残片。
他轻轻拂去泥土,夕阳下,那点红,依然艳得像血,像从未冷却的誓言。”
(本章完)
【陈秀解密】本章密码已破译
详见【作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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