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下和左肩的伤口,像两把不断拧转的钝锉,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里,孜孜不倦地磨着骨头。冷汗早已浸透内衫,又在外头这腊月的寒风里结成冰碴,贴在皮肤上,针扎似的。血刀经的内力在近乎干涸的经脉里,如同被冻住的溪流,艰涩地挪动,每一次运转,都带来刺骨的阴寒和更深的疲惫,却也在强行吊着那口不肯散去的气。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但我死死咬住后槽牙,舌尖抵着上颚,用那点腥甜的铁锈味,压住喉咙里翻涌的、更浓的血气。
月光惨淡,像一层薄薄的、化不开的尸蜡,敷在眼前这片荒凉破败的砖窑废墟上。残破的窑体在夜色里张着黢黑的口,像巨兽腐烂的獠牙。风从那些孔洞里穿过,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无数冤魂在哭。
独眼老七就站在最大那座窑洞的阴影边缘,手里提着一盏气死风灯,豆大的火苗在风里忽明忽灭,映着他那张脸——左眼是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周围皮肉翻卷扭曲,愈合的疤痕在昏黄的光下拉出狰狞的沟壑。完好的那只右眼,却精光四射,像藏在苔藓下的毒蛇,冰冷、黏腻,一寸寸刮过我的脸,我的伤,我沾满尘土和暗沉血渍的粗布衣裳。
他咧开嘴,疤痕随着嘴角扯动,形成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杜千户,久仰。”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片上磨。“刚从云南那虎狼窝里挣下泼天大功回来,”他那只独眼里的光闪了闪,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某种更深的东西,“皇上亲赐麒麟服,褒奖‘忠勇可风’,听说……骆公对您也是青眼有加。啧啧,这声‘千户’,如今叫起来,分量可真是……不一般啊。”
他在“不一般”三个字上,刻意拖长了调子。不是恭维,是戳心。他在提醒我,也提醒他自己,我身上这件御赐的麒麟服,和那块“忠勇可风”的御匾,究竟是荣耀,还是催命符。是北镇抚司掌刑千户的实权,还是“罚俸听参、闭门思过”的囚笼。在这荒郊野岭、杀机四伏的废窑前,被这独眼龙用这种腔调说出来,只剩下刺骨的嘲讽和赤裸裸的威胁。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和他那只毒蛇般的独眼对上。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气。肋下的伤口大概又崩开了,温热的液体正沿着冰冷的皮肤往下淌,但我没低头,也没去捂。不能露怯,一丝一毫都不能。
“七爷约我来这荒郊野岭,”我开口,声音比这夜风更干,更冷,“总不是来恭贺杜某‘风光’的吧?”
独眼老七嘿嘿低笑了两声,笑声在空荡的的废墟里回荡,莫名瘆人。“杜千户是爽快人。”他提着灯笼,往前踱了半步,昏黄的光晕晃了晃,将他半边身子拖出摇晃扭曲的影子,“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人,托我给千户带个话,顺便……问千户讨样东西。”
“谁的话?讨什么东西?”我纹丝不动,全身的肌肉却已绷紧到极致,袖中的短匕滑入掌心,冰冷的触感刺着皮肤。
“谁的话……”独眼老七拖长了调子,独眼瞟了瞟我身后黑沉沉的夜色,又转回来,盯着我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那嘶哑的嗓音像毒蛇吐信,“是一位姓‘闫’的公公。至于讨的东西嘛……”他顿了顿,嘴角那诡异的笑容加深,“千户在云南,除了那身麒麟服和那块匾,应该……还带了点别的‘土产’回来吧?比如,一本不太方便见光的……账册?”
果然!闫公公!账册!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爬满全身,比这腊月的夜风更刺骨。他们知道了!他们果然是为了那本要命的账册来的!不是怀疑,是确认!而且直接点出了“闫公公”!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位南方来的、面白无须、神秘莫测的“闫老板”,不仅身份确凿是宫中内侍,而且其目标明确,直指云南之行的核心机密!他们不是试探,是索要,是逼宫!
“杜某听不懂七爷在说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尽管胸膛里那颗心在疯狂擂鼓,“云南一案,人证物证,早已交由有司审理。杜某奉命办事,只知擒贼,不管账册。”
“嘿嘿……”独眼老七又笑了,摇了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千户,这就没意思了。咱明人不说暗话。那本账册……嘿嘿,李崇道捂得严实,抄家都没抄出来,怎么偏偏就到了千户手里?还一路从苗疆带到京城?这里头……怕是有些东西,不太方便摆在明面上吧?闫公公的意思呢,这东西烫手,千户拿着,是祸不是福。不如交出来,大家落个清净。千户继续当您的‘忠勇可风’的千户,咱家……和闫公公,也记您这份人情。”
人情?我心中冷笑。阉党的人情,比砒霜还毒。交出去?交出去,我就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蕙兰的安危,弟兄的血仇,所有的秘密,都将随着账册的交出,被彻底掩埋。而我这个“忠勇可风”的千户,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暴病而亡”,或者“闭门思过”到死。
“杜某确实不知什么账册。”我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他那只独眼,扫过他身后漆黑如墨的窑洞口,扫过两侧残垣断壁投下的、仿佛藏了无数鬼魅的阴影。“七爷若没别的事,杜某身上有伤,不便久留,告辞。”说完,我作势欲走。
“慢着。”独眼老七的声音陡然转冷,那点虚假的笑意瞬间从他脸上褪去,只剩下疤痕扭结的狰狞和独眼中赤裸裸的凶光,“杜千户,这荒郊野岭,月黑风高,您来都来了,这么急着走,不合适吧?”他提着灯笼的手,微微抬高了一些。
就在灯笼抬高的刹那,异变陡生!
“咻!咻!咻!”
三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几乎不分先后,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激射而来!一道来自左侧残墙后,一道来自右侧半塌的窑顶,还有一道,竟来自我身后不远的一堆碎砖瓦砾之下!是弩箭!强劲的机簧之力,箭矢撕裂空气,直取我上、中、下三路!
与此同时,脚下看似坚实的地面轰然塌陷!尘土飞扬中,一个丈许见方、布满削尖木刺的陷坑赫然出现!而我,正站在陷坑边缘!
正前方的独眼老七,脸上狞笑绽放,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猛地扬起,一道乌光脱手而出,并非射向我,而是直打向我头顶上方——那里,一张不知何时张开、满是倒钩的铁丝大网,正呼啸着当头罩下!
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绝杀之局!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从弩箭破空,到地陷网落,不过呼吸的工夫!
我早已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刻炸开!体内所剩无几的血刀经内力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速度运转,阴寒刺痛瞬间化为灼烧般的剧痛,强行催谷出最后的力量!没有后退,后退是陷坑和更多可能埋伏的杀招!没有左右闪避,弩箭封死了角度!
唯有前进!向死而生!
在脚下地面塌陷的瞬间,我足尖用尽全力在尚未完全碎裂的硬土边缘狠狠一蹬!咔嚓一声,骨头仿佛不堪重负地呻吟,但我整个人已借力向前猛扑!不是直线,而是一个极其狼狈、却险之又险的贴地翻滚,避开了射向下盘的一箭,同时蜷缩身体,让过射向胸腹的另一箭,第三箭擦着左耳掠过,带起一溜血珠和火辣辣的痛!
头顶生风,铁丝大网擦着后背罩下,倒钩刮破了棉袍!而我前扑之势不停,直撞向正面扬手打出暗器、似乎因我竟不闪不避反而前冲而略显错愕的独眼老七!
“找死!”独眼老七独眼中凶光暴涨,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快如鬼魅般探出,手中已多了一对黑沉沉的、不过尺余长的铁尺,带着凄厉的风声,一上一下,戳向我咽喉和心口!稳、准、狠!竟是极高明的短打功夫,配合他矮壮的身形,在这近距离下,威力惊人!
我扑势已老,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撞上那对要命的铁尺!就在铁尺及体的刹那,我蜷缩的身体猛然展开,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右手一直扣在掌心的短匕化作一道模糊的寒光,不格不挡,竟是以攻对攻,直刺他那只完好的右眼!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独眼老七显然没料到我重伤之下,悍勇如斯,更没想到我完全不顾自身,只攻不守!他若执意刺中我,自己这只独眼也必废无疑!电光石火间,他不得不收势,铁尺回撩,磕向我的匕首!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我虎口崩裂,短匕几乎脱手,整个人被震得向后踉跄!而独眼老七也被这搏命一击阻了攻势,后退半步!
就在这刹那间隙,塌陷的坑底、两侧的残垣、身后的瓦砾堆后,黑影连闪!五条身影如同鬼魅般跃出,手持钢刀、铁尺、链子枪,瞬间封死了我所有退路!加上独眼老七,整整六人!方才的弩箭、陷坑、铁网,不过是逼我移动、消耗我体力、逼我露出破绽的前奏!真正的杀招,是这六人合围的绝境!
我背靠着一处半塌的窑壁,肋下鲜血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一大片衣襟。左肩旧创崩裂,左手几乎抬不起来。右手短匕震颤,虎口血流如注。血刀经内力在经脉中狂躁冲撞,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深入骨髓的阴寒。呼吸粗重如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和肺叶灼烧的痛楚。
六个人,呈半圆形缓缓逼近。独眼老七站在正中,独眼冷冰冰地锁定着我,手中铁尺垂下,一滴血珠正从尺尖滑落——是我的血。另外五人,高矮胖瘦不一,但眼神同样冷酷,步伐沉稳,隐隐结成阵势,封死了我所有可能突围的角度。空气凝固了,只有风穿过废墟的呜咽,和鲜血滴落泥土的细微声响。
绝境。真正的绝境。伤重,力竭,被围,敌众我寡。
独眼老七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独眼中掠过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杜千户,何必呢?交出账册,闫公公说不定还能赏你个体面。顽抗到底,”他铁尺抬起,指向我不断渗血的肋下,“这荒郊野岭,多一具无名尸,谁知道是‘忠勇可风’的杜千户,还是哪个不开眼的蠢贼?”
我剧烈喘息着,目光缓缓扫过这六张杀意腾腾的脸,最后落回独眼老七那只幽深如潭的独眼上。肺叶火辣辣地疼,视线有些模糊,但胸膛里那股冰封的火焰,却烧得越来越旺,越来越冷。
交账册?是死。不交?也是死。左右都是死。
那还犹豫什么?
我咧开嘴,尝到自己唇边腥甜的血沫,然后,对着独眼老七,也对着这浓得化不开的死亡阴影,嘶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意。
“账册?”我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混着血沫,“有……就在杜某怀里。有本事……”我握紧短匕,因用力而颤抖的手臂缓缓抬起,匕尖指向他,也指向他身后那片深沉的、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暗,“自己来拿!”
话音未落,我动了!不是冲向看似薄弱的侧翼,也不是试图跃上窑壁,而是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短匕,朝着独眼老七面门,狠狠掷出!同时,左手猛地探入怀中,不是掏什么账册,而是抓住那包一直贴身藏着的、来自苗疆的秘制迷药,用牙齿咬开油纸包,朝着正面扑来的两名杀手,连同独眼老七,猛地一扬!
白色粉末在昏黄的灯笼光和惨淡的月光下,如烟如雾,瞬间弥漫开来!
“闭气!”独眼老七厉喝,急退!但那两名正面扑来的杀手收势不及,或多或少吸入了少许,动作顿时一滞!
就是现在!我掷出匕首、扬出药粉的同时,身形已朝着左侧那名因吸入药粉而动作稍缓的杀手猛撞过去!完全不顾身后袭来的劲风,不顾右侧砍来的刀光,眼中只有那一个目标——冲破这铁桶合围的,哪怕最微小的一道缝隙!
以命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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