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城冬日的天色尚未全亮。
一心站在“林语香料铺”二楼房间的穿衣镜前,仔细整理着身上的羊毛呢外套。
他腰间的挎包,明显比平时臃肿了一圈,被塞得鼓鼓囊囊,几卷羊皮纸的边缘从包口“溢”出来,露出一角工整但密集的手写字迹。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绝对是个准备在档案馆泡上一整天的勤奋研究者——但在那叠厚厚的文献副本之下,还安静地躺着几件“额外的装备”。
拉上挎包搭扣,手指在皮革表面轻轻敲了敲。
“该去上班了。”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低声说,绿眸里闪过一抹锐利的光。
永恒档案馆总馆前台。
阿玛莱特经理站在柜台后,手里正翻阅着一本装帧精美的访客登记册,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滴水不漏的职业笑容。
“史密斯先生,日安。”他合上册子,“今天您来得比平时晚一些呢。”
“这不是准备和您做一笔大生意。”一心走到柜台前,将挎包放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我今天想要再预约c-07书记员的服务。”
阿玛莱特的笑容微妙地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c-07?几天前我和您说过...”
“诚然,您说过她‘外出’了,只不过...我碰巧看到她返回岗位了,就在昨天。”一心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台面上,脸上露出那种“你懂我意思”的、略带压迫感的笑容。
“您看,我这包里——这么大一叠研究,可都是我这几日的心血,虽然时间也很紧,但为了质量,我愿意等——也愿意为此支付相应的费用。”
一心刻意在“相应的费用”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阿玛莱特的手指在登记册封面上轻轻摩挲,那双精明的眼睛在一心脸上停留了两秒,仿佛在权衡什么。
“史密斯先生,我非常理解您。”他最终开口,语气圆滑,“但c-07小姐昨天才返回馆内,手头还有一些收尾工作需要处理。如果您不介意等到今天傍晚再开始...我可以为您协调。”
“傍晚?”一心皱起眉,故意露出为难神色,“那我这一整个白天不就浪费了?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让她先处理我的部分?我可以加钱——这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阿玛莱特摇了摇头,笑容里多了一丝爱莫能助的歉意:“抱歉,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不过...”
他话锋一转:“如果您愿意等到傍晚,我可以为您保留这个预约,并且承诺——只要c-07小姐完成手头工作,立刻为您服务。至于费率...既然您如此有诚意,我们可以按标准费率上浮一到二成计算,看您的意愿出即可。”
两个老成的成年男人隔着柜台对视了一眼。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博弈。
一心脸上那点“为难”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的妥协表情。他直起身,耸了耸肩:“好吧,规矩就是规矩。那就傍晚。具体什么时候?”
“日落时分。”阿玛莱特翻开登记册,拿起羽毛笔开始记录,“我会在档案库外的走道等您。届时我带您去c-07小姐的办公室。”
“成交——那么,我先去档案库查点资料。”一心重新拎起那个鼓鼓囊囊的挎包,“傍晚见,经理先生。”
“傍晚见,史密斯先生。”
随后的整个白天,一心都泡在“缄默档案库”里。
但他今天没有再去“商贸”区,而是穿过走道,走向另一个橡木门。
门上方镶嵌的那门牌上,刻着两个字——
“法术”。
一心在入口处的索引台前驻足片刻,装模作样地翻看了几本目录,然后走向一列列高耸的书架。
结果令人失望。
这里陈列的所谓“法术”文献,大多是一些民间传说集、被多次转抄早已失真的基础冥想指南,或是用华丽辞藻堆砌、实则空洞无物的“某位大法师生平轶事”。
偶尔能找到几本提到“灵髓法术”的册子,内容也停留在“灵髓是神的恩赐”“感应灵髓需要纯净的心灵”这类近乎童话故事的层面。
“果然...”一心低声自语,将一本名为《月光下的灵髓絮语——入门诗篇》的厚册子塞回书架,“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怎么可能放在这里。”
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和一整个下午,几乎翻遍了“法术”区公共区所有可能相关的书架,收获寥寥。
当然...某种意义上讲,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一心在“查阅”期间见到了至少七八位穿着同样水蓝色缎面衬衫、胸前别着铭牌的高阶书记员。
她们或独自穿行在书架间,手里抱着厚重的文件夹;或安静地坐在阅读区的长桌前,以那种近乎机械的速度和精准度抄写着什么。
每一次,一心都会尝试与她们搭话。
“您好,请问‘寒霜符文’的相关文献大概在哪个区域?”
“抱歉,先生。索引在入口处,请您自行查阅。”
“小姐,您抄写的这份文档看起来很有意思,是关于什么的?”
“抱歉,先生。工作内容保密——如果您有业务需求,请联系经理。”
“今天天气真冷啊,馆里的就没有什么取暖的术式?”
“...”
所有的回应都如出一辙——礼貌、疏离、机械,带着明确的边界感。
她们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即使面对一心刻意展现的、足以让大多数人放松警惕的温和笑容,也没有荡起一丝涟漪。
这让一心心中的猜测越来越清晰。
这些书记员...果然都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傍晚时分,冬日的夕阳早早沉入黑金城起伏的屋顶线之下。
一心抱着几卷从“法术”区借出的、实则毫无用处的文献副本,准时在值守老头的指引下,从橡木门后走出。
就在他踏入大厅的瞬间,远远就看见阿玛莱特经理已经等在无痕记录区的入口处。
“史密斯先生,很准时。”阿玛莱特迎上前,脸上是完美的服务式微笑,“请随我来,c-07小姐已经准备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大厅,还是熟悉的通道,熟悉的成设——最终到达c-07门牌之下。
室内,是和c-09那边同样的书桌,同样的高背椅,同样的书架和摆放整齐的文具。
但墙角里多了一小盆绿植——某种一心叫不出名字的、叶片呈细锯齿状的耐阴植物,在魔法灯的光晕下泛着健康的墨绿色光泽。
在这个规整、而且毫无生气的地方,它的存在可以说极其突兀,甚至可以用刺眼来形容。
c-07书记员,也就是塞西莉亚·烬诗,此时正坐在书桌后,正低头整理一叠崭新的稿纸。
听到有人进来,她抬起头。
那一瞬间,一心终于有机会,在充足而稳定的光源下,仔细地打量她。
鹅蛋脸线条柔和,鼻梁高挺,唇色是那种久居室内的淡蔷薇色。
左颊靠近耳根处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疤痕,被一缕自然垂落的深棕色卷发若有若无地遮掩着。
她的头发编成精致的鱼尾辫搭在左肩,发梢系着暗金色的丝带。
那双眼睛——色泽正如浓郁而化不开的黑咖啡,在灯光下,那颜色里似乎还透着一丝极深的、近乎紫黑的暗调。
眼眸清澈,却空洞得令人心悸。那不是冷漠,是一种...彻底的“无”。
她身形有致,即使坐着也能看出极佳的比例,丰满而绝不臃肿,就像被艺术家精细设计、雕琢过。
水蓝色的缎面衬衫在她身上显得格外服帖,袖口的金线刺绣随着她放稿纸的动作微微闪烁。
门襟的铜扣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最上一颗,而胸口则被两侧拉扯着,显然不堪重负。
“这位是约翰·史密斯先生,预约了今晚的无痕记录服务。”阿玛莱特介绍道,“c-07,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明白,阿玛莱特经理。”塞西莉亚站起身,微微颔首。
阿玛莱特又交代了几句“请史密斯先生遵守馆内规定”之类的套话,便告辞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塞西莉亚重新坐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羽毛笔——和c-09用的是同款——蘸了蘸墨水瓶,然后抬头看向一心:“史密斯先生,请坐。我们可以开始了。”
一心在她对面的客椅上坐下,将抱着的文献副本放在膝上,却没有立刻打开。
他看着她。
认真地看着。
观察她握笔时手指的弧度、手腕悬空的高度、肩膀放松但背脊挺直的角度。
观察她呼吸的频率——平稳,规律,几乎没有起伏。
观察她等待时眼神的落点——没有焦点,只是平静地“放置”在虚空中的某处。
“塞西莉亚小姐,”一心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在开始之前,我想再确认一下这次记录的细节。我需要记录的内容量比较大,可能会持续到很晚。您这边...时间上没问题吗?”
“只要在馆内规定的工作时间内,都没有问题。”塞西莉亚回答,语调平稳得像在朗读说明书,“通常,档案馆的书记员服务截止到午夜。如果您需要更长时间,会生成额外的费用。”
“明白了。”一心点点头,翻开膝上最上面那卷文献,“那我们现在开始。”
他开始了口述。
内容依然是他提前准备好的、关于灵髓矿贸易的半学术性报告,但今天他特意加入了一些更复杂的逻辑结构和专业术语,想看看塞西莉亚的极限在哪里。
结果令人惊叹。
她的记录速度比c-09还要快上三分,笔尖在稿纸上划过的轨迹几乎连成一片流畅的灰色残影。但写出来的字迹依然工整清晰,每个字母的间距、大小、倾斜角度都保持着恐怖的统一性。
当一心故意用复杂的从句嵌套表达一个概念时,塞西莉亚会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将那段冗长的口述精简成一句逻辑严密、用词精准的书面语句,写在稿纸上。
仿佛她不是在“抄写”,而是在“理解、消化、重组,然后输出”——
而且还是在瞬间完成的。
时间在羽毛笔的沙沙声中缓缓流逝,书桌上方和四周墙上的魔法灯散发着稳定的白光。
一心偶尔会暂停口述,假装思考,或者喝一口随身水壶里的水。
每一次暂停,塞西莉亚都会安静地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眼神恢复那种空洞的平静,等待他继续。
她没有任何疲惫的迹象。
没有揉眼睛,没有活动手腕,没有哪怕一次深呼吸。
就像一台永动机。
直到墙上的机械钟敲响午夜十二点的第一声钟响,一心才合上倒数第二卷文献。
他揉了揉太阳穴,做出明显的疲倦神色:“塞西莉亚小姐,已经这么晚了...您需要休息一下吗——我想暂停一会儿,去弄点提神的食物,你也可以活动活动。”
塞西莉亚放下笔,将笔尖在墨水瓶边缘刮净,放回笔架。
然后她抬起头,深咖啡色的眼眸看向一心:“如果您需要休息,我可以等待。档案馆提供热水和基础茶饮,需要我为您取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一心摆摆手,站起身,“正好我也需要...去趟厕所。大概十五分钟,可以吗?”
“听从您的安排,史密斯先生。”塞西莉亚也站起身,微微躬身,“我会在此等候。”
“辛苦了。”一心拎起那个已经轻了不少的挎包,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剩余的量...我估计还得一两小时才能结束。你确定没问题?”
“没有问题。”塞西莉亚重复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请您放心。”
一心点点头,推门走出房间。
塞西莉亚站在书桌后,目送他离开,然后缓缓坐回椅子上。
她没有碰桌上任何东西,只是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背脊依旧挺直,眼神平静地注视着正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
一心轻轻带上门,厚重的橡木将室内的灯光与笔尖的沙沙声隔绝。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门外停下了脚步,屏息凝神。
所有属于“约翰·史密斯”的温和与随意从脸上褪去,他微微侧头,将左耳贴近门缝——不是紧贴,留着一丝捕捉空气振动的距离。
五秒。
十秒。
三十秒。
门的那一头,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纸张的摩擦,没有衣料的窸窣,没有椅子轻微的吱呀,甚至没有一声最轻微的叹息或呼吸的变奏。
只有一片完满的、如同真空般的寂静。
这比听到任何动静都更让他确信。
这不是专注,这是待机。
一心缓缓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门下那道细长的光缝,然后转身,迈着仿佛真正放松下来的步伐向走廊尽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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