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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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晨间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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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是有声音的。

在艾琳·洛朗苏醒之前的那个临界时刻,她最先恢复的不是视觉,不是触觉,而是听觉。一种低沉、持续、如同大地腹中传出的轰鸣声,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透过巴黎清晨稀薄的空气,穿透面包店二楼卧室的玻璃窗,抵达她的耳膜。

这声音没有具体的形状。它不是炮弹落下时那种尖锐、撕裂空气的呼啸——那种声音太具体了,具体到你会本能地计算弹着点,判断距离,估算自己还有几秒钟蜷缩进战壕底部。不,此刻她听到的是一种更模糊、更原始的背景音,像一条浑浊的河流在看不见的地方永恒奔涌。

她的意识尚未完全浮出睡眠的深潭,但身体已经进入了警戒状态。

手指在被单下无意识地蜷缩,拇指压在食指第二节指关节上——这是一个握枪的预备姿势。即使是在睡眠中,即使那支勒贝尔步枪此刻正躺在某个军需仓库里,她的肌肉依然记得这个弧度,这个压力点。她的肩膀微微绷紧,右肩胛骨下方那块在训练中被枪托反复撞击形成的淤青开始隐隐作痛。

然后,气味来了。

不是面包店清晨即将开始烘烤面包时的那种温暖、丰沛、带着酵母生命力的香气。而是一种更稀薄、更顽固的气味:潮湿的腐土,混合着某种化学物质的刺鼻余韵,还有——最要命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艾琳的鼻翼微微翕动。在战壕里,你学会用鼻子分辨很多东西:新翻的泥土意味着工事还在加固;浓烈的粪便味意味着卫生条件恶化到了危险程度;而那种甜腻中带着铁锈的血腥气,意味着不远处有人受伤,或者死去。

此刻,血腥气就在她的鼻腔深处萦绕。

她的眼睛猛地睁开。

黑暗。不是完全的黑暗,窗外的天空正从墨黑转向一种深沉的靛蓝,巴黎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卧室里很安静,只有身边索菲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但轰鸣声还在继续。

艾琳的身体完全僵住了。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变成了战壕里那种细碎、浅表的呼吸方式——既能维持最低限度的氧气供应,又不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她的眼球在眼眶里缓慢移动,扫视着房间的每个角落:衣柜的轮廓,门把手的反光,地板上索菲随意脱下的拖鞋。

安全。

理智开始艰难地重建逻辑链条:我在巴黎。在索菲的面包店二楼。战争在东方,在几百公里外。我现在是安全的。

可是轰鸣声还在持续。

还有那气味。

她的左手——那只没有握枪姿势的手——开始沿着床单摸索。动作很慢,指尖先触碰棉布的纹理,确认,然后整个手掌贴上去,施加压力。她在寻找某种触觉上的锚点:床单是干净的,浆洗过,带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不是战壕里那些永远潮湿、沾满泥浆的毯子。

可是指尖在颤抖。

不是因为寒冷。室内的温度很舒适,壁炉的余温还在。这是一种神经性的颤抖,从脊椎深处蔓延出来,像细密的电流穿过每一束肌肉纤维。她试图控制它,但失败了。控制需要意志力,而此刻她的意志力正被更原始的东西消耗着:恐惧。

一种没有具体对象的恐惧。不是对德军的恐惧,不是对炮击的恐惧,甚至不是对死亡的恐惧——那些恐惧都有形状,你可以对着它们举起枪,你可以蜷缩身体,你可以做点什么。此刻的恐惧是一片沼泽,你陷在里面,不知道该挣扎还是该静止,任何一种动作都可能让你沉得更深。

轰鸣声的频率似乎发生了变化。更低沉了,还带着一种有节奏的震动。

电车的轨道摩擦声。

这个认知像一根针,刺破了恐惧的气泡。艾琳的呼吸骤然一滞,然后猛地吸进一大口空气,肺部因为突如其来的充盈而刺痛。她听出来了,那是早班电车驶过圣日耳曼大道的声音,铁轮与轨道的摩擦,电动机低沉的嗡鸣。她从前在这里住的时候,每个清晨都会被这声音唤醒。

不是炮火。是电车。

腐土和火药的气味也开始消散,或者说,被另一种更真实的气味覆盖:卧室里淡淡的薰衣草香,还有从楼下隐约飘上来的、隔夜面包的微酸气息。

现实感如同潮水般涌回,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度。

艾琳仍然没有动。她的身体还保持着僵直的姿势,手指依然扣着不存在的扳机。理智的回归并没有立即带来放松,反而让她更加尖锐地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的感官背叛了她。它们擅自把安全的信号解读成危险的预兆,把日常的声音扭曲成死亡的呼唤。

这不是第一次。在马恩河休整的短暂间隙里,在罗库尔小镇那间漏雨的棚屋中,她不止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把风声听成炮弹,把老鼠跑过的窸窣声听成德军渗透的脚步声。但那些时候,周围都是士兵,大家都是如此,那种疯狂反而显得正常。

可现在,她在巴黎。在索菲的床上。在和平之中。

汗水从她的额头、颈后、腋下渗出,迅速浸湿了棉质睡衣。不是运动后的热汗,而是一种冰冷的、黏腻的冷汗。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胃部抽搐着,喉咙发紧。

“艾琳?”

身边传来一声含混的、带着睡意的轻唤。

艾琳的身体猛地一颤,这次是真实的、对突然声音的反应。她转过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锈的机械。

索菲侧躺着,面对着她,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中投下浅浅的阴影。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几缕深棕色的发丝贴在脸颊旁。她没有立刻伸手触碰艾琳——昨晚的经历让她学会了谨慎——只是用那双半睁的眼睛看着她,目光里是纯粹的、尚未被任何杂念污染的关切。

“你又做噩梦了?”索菲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气声。

艾琳想摇头,想说“不是噩梦,我没做梦”,但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索菲没有等待回答。她缓缓地、以艾琳能够看清每一个动作的速度,伸出手,不是去碰触艾琳的身体,而是轻轻地覆在她紧抓着床单的手上。索菲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与艾琳冰冷潮湿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听,”索菲说,声音依然很轻,但多了一种刻意的、平稳的节奏,“是电车。第六区的早班车,总是这个时间经过。”

她在帮助艾琳确认现实。用具体的、日常的细节,把那片沼泽般的恐惧一点点填平。

艾琳的指尖在索菲的手心下微微抽搐了一下。她想抽回手,因为这种温暖让她感到一种尖锐的不适——就像冻伤的手突然靠近火源,那种灼痛。但索菲的手没有施加压力,只是静静地覆盖着,给予一种可供选择的连接。

“还有鸟,”索菲继续说,目光转向窗户,那里天色又亮了一些,靛蓝中开始透出灰白,“你听,麻雀开始叫了。巴黎的麻雀起得比面包师还早。”

确实有鸟叫声。细碎的、叽叽喳喳的,从窗外的屋檐下传来。艾琳的听觉开始从那种单一的、对危险信号的监听中解放出来,捕捉到了更多层次的声音:远处不止一辆电车,还有马车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某个早起店家拉开卷帘门的哗啦声,更远处码头传来的汽笛鸣响——塞纳河上的驳船开始了一天的航行。

这是一个活着的城市苏醒的声音。不是战场的死寂或轰鸣。

艾琳的呼吸终于开始放缓。她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肺部因为缺氧而隐隐作痛。她长长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然后吸进新的空气。这一次,空气里的味道清晰可辨:薰衣草,旧木头,索菲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还有从她手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索菲感觉到了她手掌的放松。很轻微,但确实存在。她没有立刻移开手,而是开始用拇指非常轻缓地摩挲艾琳的手背,沿着那些凸起的血管和肌腱,一遍又一遍。

然后,她开始哼歌。

不是完整的歌曲,甚至没有具体的歌词。只是一段简单的、重复的旋律,带着古老的、摇篮曲般的调子。艾琳听出来了,这是布列塔尼地区的一首民谣,讲述的是渔民在暴风雨后平安归家的故事。索菲的祖母来自布列塔尼,她小时候常常听祖母哼唱。

索菲的声音不高,几乎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旋律很平缓,没有太大的起伏,就像一个温柔的钟摆在规律地摆动。她一边哼着,一边继续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仿佛她哼唱的对象不是艾琳,而是这个正在苏醒的清晨本身。

这是一种非语言的锚定。用声音,用触觉,用具体的时间点,把艾琳正在飘散的感官一点点拉回地面,拉回这个房间,这张床,这个确切的“此刻”。

艾琳闭上了眼睛。不是出于疲惫,而是因为眼眶突然涌上一阵酸涩。她没有哭——眼泪似乎已经在过去几个月的某个时刻流干了——但那种想哭的冲动本身,就是一种情感的回归。恐惧开始退潮,留下的是另一种东西:羞耻。

为刚才的失控羞耻。为自己的身体背叛了理智而羞耻。为让索菲看到这样的自己而羞耻。

索菲的哼唱停止了。她转过头,看着艾琳紧闭的眼睛、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有额头上那层细密的冷汗。她没有问“你还好吗”,因为她知道答案。她只是轻轻地说:“天快亮了。你再躺一会儿,我去准备早饭。”

她准备抽回手,起身。

“不。”艾琳的声音突然响起,沙哑得像是沙砾摩擦。

索菲停住了。

艾琳睁开眼睛,目光终于聚焦在索菲脸上。那眼神里有疲惫,有残余的惊悸,但也有一种固执的、近乎偏执的决心。“我起来。我帮忙。”

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商量。这是一种宣告。仿佛起床、帮忙、做点什么“正常”的事,是对抗刚才那种失控的唯一方法。她必须证明自己还能功能正常,还能融入日常生活,还能是那个可以“帮忙”的艾琳,而不是一个被噩梦和闪回困住的伤员。

索菲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

然后突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昨天感觉如何?”

艾琳瞬间楞住了,脑子里的一切瞬间被昨晚的事情所占据,索菲温柔的动作,索菲身上的味道,索菲的腹肌和手臂上略微分明的线条。

艾琳的脸随着想着越多而越来越红,她试图不去想,但昨晚的记忆却不住的在脑海里放映。

索菲看着艾琳红通的脸,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拍了拍艾琳,就准备先走,让艾琳好好自己回忆回忆。

可索菲显然低估了艾琳的决心,在索菲转身准备走时,艾琳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红着脸,小声而又倔强的重复着

“一起...”

最后,索菲只好点了点头。“好。那慢慢来,不急。”

厨房的煤气灯点亮时,发出柔和的噗的一声。橙黄色的光芒填满了这个不大的空间,照亮了擦得发亮的铜锅,墙上的木质餐具架,还有那张饱经沧桑的旧餐桌。

艾琳穿着索菲找出来的旧围裙——深蓝色的粗布,边缘有磨损,但洗得很干净。她站在水槽边,看着索菲往一个巨大的陶瓷碗里倒入面粉。面粉如同雪白的瀑布倾泻而下,在碗底堆起一个小丘,空气中立刻弥漫开谷物特有的、干燥而朴素的香气。

“今天做基础的法棍和几个乡村面包,”索菲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面粉堆顶端划出一个小坑,动作流畅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酵母已经在温水里醒好了。你来加盐,好吗?就一小勺,海盐在那个蓝色的罐子里。”

她给艾琳分配了一个简单、明确、几乎不可能出错的任务。

艾琳点点头,走向餐具架。她的脚步还是有些僵硬,像是关节里灌了铅,但她努力让动作看起来自然。她找到那个蓝色的陶瓷盐罐,打开盖子,用里面的小木勺舀起一勺盐。盐粒是粗粝的灰白色,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她走回桌边,站在索菲身旁。索菲正专注地将温水与酵母的混合物缓缓倒入面粉中央的小坑,另一只手拿着木勺,开始以稳定的节奏搅拌。这是一个需要协调和直觉的过程:水太多,面团会黏糊;水太少,面团会干硬。但索菲的手仿佛有自己的记忆,每一次搅拌都恰到好处。

艾琳等待着一个间隙,准备加入盐。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清晨宁静的声音:

“号外!号外!阿图瓦战线最新消息!我军英勇推进,德军伤亡惨重!号外!”

报童的叫卖声。声音高亢、稚嫩,却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亢奋,仿佛在宣告一场盛大的庆典。

艾琳的手猛地一抖。

不是剧烈的颤抖,而是一种细微的、神经性的痉挛。但就是这细微的一抖,木勺边缘磕碰在陶瓷碗壁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几粒盐从勺中洒落,掉在桌面上,散成一个小小的、刺眼的白色斑点。

她僵住了。手指紧紧握住木勺的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桌面上的盐粒,但眼神已经不在那里了。它穿越了厨房的墙壁,穿越了巴黎的街道,飞向了东北方那片被反复争夺、浸透鲜血的泥泞土地。

阿图瓦。

讷夫圣瓦斯特。那个村庄的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上锁的房间。她看到破碎的石屋,看到在机枪火力下成片倒下的灰色身影,看到蒸汽骑士驾驶舱里融化的血肉……

伤亡惨重。

这四个字在报童口中是胜利的注脚,是鼓舞人心的战报。但在艾琳的耳朵里,它们是具体的:是让·雷纳尔在救护所里因感染截肢后痛苦的呻吟,是露西尔·杜布瓦被割开喉咙时那温热黏腻的血液喷溅在她脸上的触感,是最后绝望的撤退,没有胜利。

她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

“——面粉今天下午会到货,是老乔治家的,他一直用最好的磨坊。”

索菲的声音突兀地插入,平稳、自然,就像刚才那阵死寂从未发生过。她甚至没有看艾琳,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木勺在面团中划出规律的圆弧。“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他家的面粉蛋白质含量最稳定,做出来的面包筋膜好。”

艾琳怔了一下,思绪被强行从阿图瓦的泥沼中拽了回来。她抬起眼睛,看到索菲的侧脸。索菲的表情很专注,仿佛全部心神都在面前这个逐渐成型的面团上,对艾琳刚才的失态、对桌上洒落的盐粒、对窗外报童那刺耳的叫卖,都浑然不觉。

但艾琳知道,索菲注意到了。她只是选择用另一种方式来处理:用琐碎的、具体的、属于面包店的日常事务,覆盖掉那个危险的间隙,为艾琳搭建一个台阶,让她能够从悬崖边缘退回来。

“是……”艾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许久未用的齿轮,“老乔治的面粉……很好。”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木勺,还有勺子里剩余的盐。手指依然有些僵硬,但她强迫它们动作,将盐粒小心地倾倒入面团中。这一次,没有洒落。

索菲没有评论,只是继续搅拌。等盐粒大致分布均匀后,她将木勺递给艾琳。“来,你来揉一会儿。就像以前那样,记得吗?用手掌根压下去,折叠,转九十度,再压。”

艾琳接过木勺,不,索菲递过来的是整个陶瓷碗。沉甸甸的,里面是黏湿的面团,正开始产生筋性,拉扯着碗壁。她将碗放在桌上,双手伸进面粉堆里沾了沾,然后深吸一口气,将手探入面团。

触感很陌生。

不是完全陌生——她确实在这里揉过面团,很多次。但那种肌肉记忆似乎被更近期、更强烈的记忆覆盖了。她的手记得的是更粗糙的触感:步枪木托的纹理,工兵铲冰凉的金属柄,战壕壁湿滑黏腻的泥土,还有战友受伤时身体的热度和黏稠血液的滑腻。

此刻手中的面团,柔软,湿润,富有弹性,带着生命般的温度。它顺从地在她的按压下变形,又在她抬手的瞬间微微回弹。这是一个活着的、在呼吸的东西,与死亡和毁灭毫无关系。

艾琳开始揉搓。动作起初很笨拙,用力不均匀,有时压得太重,面团几乎粘在桌上;有时又太轻,只是表面拂过。她皱起眉头,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复杂的术师公式,而不是一团简单的面粉、水、酵母和盐的混合物。

索菲没有纠正她,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偶尔伸手撒一点面粉在桌上防止粘连。她的目光很温和,带着一种耐心的等待。

渐渐地,节奏找到了。压下去,折叠,转九十度,再压下去。这个重复的、近乎机械的动作,本身具有一种催眠般的效果。艾琳的呼吸开始与动作同步,肩膀的紧绷感稍稍缓解。她看着面团在自己的手下逐渐变得光滑,表面出现细密的气泡,这是酵母在努力工作,是生命在微观层面的证明。

有那么几分钟,她几乎忘记了刚才的颤抖,忘记了报童的叫卖,忘记了阿图瓦。她的世界缩小到这个陶瓷碗,这团逐渐驯服的面团,这个弥漫着面粉尘埃的温暖厨房。

“很好,”索菲轻声说,像是怕打破什么,“就保持这样。我先把发酵篮准备好。”

她转身去忙别的。艾琳继续揉着,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不是冷汗,是劳动带来的温热汗水。一种久违的、简单的疲惫感开始从手臂蔓延上来,这是身体劳作后的正常信号,而不是精神过度消耗后的虚脱。

面团揉好了。表面光滑,弹性十足。艾琳将它整形成一个大球,放入索菲准备好的、撒了面粉的发酵篮中。索菲用一块湿润的亚麻布盖在上面。

“第一次发酵要一个半小时左右,”索菲说,洗了洗手,“我们先吃早饭。你今天想喝茶还是咖啡?或者热巧克力?”

“茶就好。”艾琳说,也走到水槽边洗手。水流冲过手指,带走面粉和汗水的黏腻。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缝里还有面粉的残留,指甲边缘是昨天试图修理门轴时沾上的些许油污。这是一双正在重新学习日常生活的手。

早餐很简单:昨天剩下的面包切片,涂上自家熬的果酱,还有两杯热茶。她们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晨光已经完全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艾琳小口喝着茶。茶水很烫,烫得舌尖发麻,但这种清晰的、可控制的痛感让她感到安心。她拿起一片面包,果酱是索菲用去年夏天的杏子熬的,颜色是漂亮的琥珀金,味道甜中带着微酸。

她咬了一口。面包的外皮已经不再酥脆,但内里依然柔软,麦香和果酱的甜味在口中混合。这是一个和平的、平凡的早晨该有的味道。

“今天店里可能会比平时忙一些,”索菲说,用勺子搅动着茶杯里的茶,“昨天你回来的消息……可能传开了。有些人大概会想来看看。”

艾琳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然后继续。她咽下面包,喝了一口茶。“嗯。”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被当作一个“景观”来观看,这种感觉让她不适。但她也理解,对于后方的平民来说,一个从前线归来的士兵——尤其是一个女兵——是稀奇的,是战争这个抽象概念的具体化身。他们的好奇或许并无恶意,甚至混合着敬意和同情,但那依然是一种审视。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待在楼上。”索菲看着她,眼神认真,“没必要勉强自己。”

艾琳摇了摇头。“我没事。”又是这句话。但这次她说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多少把握。她只是觉得,躲起来更像是一种承认——承认自己已经无法面对“正常”的世界,承认战争彻底打败了她。

索菲没有坚持,只是点了点头。“那好。但记住,任何时候你觉得需要离开,就离开。后室的门一直开着。”

早餐在一种相对平静的气氛中结束。艾琳主动收拾了餐具,虽然动作依然有些迟缓,但至少没有打碎什么东西。她将杯盘拿到水槽,打开水龙头。水流的声音很响,盖过了其他思绪。

索菲开始做开店前的最后准备:清点零钱,擦拭柜台,将新鲜的面包陈列在橱窗里。艾琳则留在厨房,负责清洗早餐的用具。这是她熟悉的工作,或者说,是她曾经熟悉的工作。

她拿起一个陶瓷杯。杯子是白色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她认出来,这是她从前常用的那个。她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冲过杯壁,她的手握住杯身,开始用海绵擦拭。

触感。温度。水流的声音。

一切都正常。

直到她拿起第二个杯子——索菲用的那个。这个杯子更厚重,釉面是柔和的奶油色。她将它浸入水中,手指握住杯柄,准备拿起来。

就在这时,她的左手,那只空闲的手,无意识地扶了一下水槽边缘。

水槽是铸铁的,表面有瓷釉,但边缘处有一小块瓷釉剥落了,露出下面黑色的、粗糙的金属基底。艾琳的手指正好按在了那个剥落处。

粗糙。尖锐。带着一种工业制造物特有的、无机的硬度。

这个触感——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不是水槽。是工兵铲的握柄。握在手里就是这种感觉:冰冷,粗糙,带着杀戮的工具所特有的那种毫无温度的质感。

她用它杀过人。不止一个。她记得金属刃口切入肉体时的阻力,记得骨头断裂时传来的震动,记得温热的血液喷溅在手上时的黏腻。

陶瓷杯从她右手中滑落。

不是剧烈的脱手,而是一种松弛,仿佛手指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杯子掉进半满的水槽里,没有摔碎,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噗通”,溅起一片水花,打湿了她的围裙前襟。

艾琳僵立在水槽边,左手依然按在那个剥落的缺口上,右手悬在半空,手指保持着握杯的弧度。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水槽里晃荡的水面,看着那个奶油色的杯子在水中缓缓沉底,吐出一连串细小的气泡。

“艾琳?”索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已经换上了店里的围裙,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艾琳猛地抽回左手,仿佛那块剥落的瓷釉会烫伤她。她的动作太快太猛,手肘撞到了水槽上方的橱柜,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疼痛从肘部传来,尖锐而清晰,反而让她清醒了一些。

“没事,”她迅速说,声音比她自己预期的要平稳,“手滑了。”

她伸手从水底捞出那个杯子,重新开始清洗。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快,更用力,仿佛要用这种物理的劳作来冲刷掉刚才那个瞬间的联想。泡沫覆盖了杯子,覆盖了她的手指,覆盖了所有可能触发记忆的纹理。

索菲在门口站了几秒钟,看着她背对着自己、微微绷紧的肩膀。最终,她没有走进来,只是说:“快开店了。你收拾好就出来吧,或者……你想在厨房多待一会儿也可以。”

“我就来。”艾琳说,没有回头。

索菲离开了。厨房里只剩下艾琳一个人,和水流的声音,和那个已经被她洗得过于干净的杯子。

她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手。围裙前襟湿了一小块,深蓝色变成了近乎黑色。她低头看着那块水渍,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开始发酸。

然后她解下围裙,挂在门后的钩子上,整理了一下身上简单的衬衫和长裤——都是索菲的旧衣服,稍微有点大,但干净舒适。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厨房门,走进了面包店的前厅。

早晨七点半,“晨曦”面包店准时开门。

最初的顾客是熟客:住在附近的老妇人,需要赶去办公室的职员,还有几个穿着校服、睡眼惺忪的中学生。门上的铜铃每次被推开都会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伴随着早晨的问候:“日安,杜兰德女士!”“今天有刚出炉的可颂吗?”“请给我一根法棍,要表皮脆一点的。”

索菲站在柜台后,微笑着应对,动作熟练地夹取面包,称重,包装,找零。她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偶尔会和熟悉的客人聊上两句天气,或者询问对方家人的近况。

艾琳站在柜台的一端,靠近通往厨房和后室的门。索菲给了她一个简单的任务:将包装好的面包递给客人。这个位置让她不必直接处理金钱或交流,只需要完成一个传递的动作,同时也有一个清晰的退路——那扇虚掩着的门就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最初的半小时,一切还算顺利。

客人们当然注意到了艾琳。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突兀的存在:一个穿着平民衣物、但身姿笔挺(近乎僵硬)、脸上带着与面包店温暖氛围格格不入的疲惫与疏离感的年轻女性。尤其当她伸出手递过面包时,那双手上的伤疤和老茧,在清晨的光线下无从掩饰。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有些是好奇的打量,有些是快速的、仿佛不经意的一瞥,有些则带着更复杂的情绪:同情,敬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个从那种地方回来的人相处。

但没有人直接对她说什么。巴黎人懂得保持礼貌的距离。他们与索菲交谈,付钱,然后从艾琳手中接过面包,低声说一句“谢谢,女士”,或者仅仅是点一下头,便匆匆离开。铜铃响动,门开了又关,带来一阵街上的微风和远处城市的声响。

艾琳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将每一个递出面包的动作都做得尽量标准化:用左手托住纸袋底部,右手扶稳,向前送出,等对方接稳后再松手。视线落在面包上,或者客人的手上,避免直接的目光接触。呼吸保持平稳,尽管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敲击得有些过快,耳膜里似乎一直有某种低鸣——那是她自己血液循环的声音,被过度敏感的听觉放大。

索菲不时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她。看到艾琳苍白的脸色,看到她吞咽口水的细微动作,看到她每一次在铜铃响起时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微惊跳。但至少,她站在那里,完成着任务,没有退缩。

“看来传言是真的,”一位熟识的老面包师在买完他的每日面包后,压低声音对索菲说,“她就是从……那边回来的?”

索菲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只是将找零递给他。

老面包师看了看艾琳,又看了看索菲,叹了口气,摇摇头,拎着他的面包推门出去了。门上的铜铃晃动着,余音袅袅。

八点左右,客人开始增多。不仅仅是附近的居民,还有一些生面孔。有穿着体面的中年夫妇,有结伴而来的年轻女士,甚至有两个拿着速写本、看起来像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他们的目光更直接,停留的时间更长,交谈的音量也更低,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兴奋。

艾琳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针一样刺在皮肤上。她开始觉得这个柜台过于暴露,灯光过于明亮,空气中的面包香气过于浓郁甜腻,几乎让她呼吸困难。每一次铜铃响起,她的胃部都会条件反射地收紧,仿佛那铃声是某种警报。

但她坚持着。递出面包,收回手,等待下一个。动作越来越机械化,眼神越来越空洞。她开始在心里默数:一个,两个,三个……就像在战壕里默数炮击的间隙,或者默数还活着的战友人数。数字给了她一种虚假的控制感。

索菲也察觉到了店内气氛的变化。她加快了服务的速度,减少了不必要的寒暄,试图让客流移动得更快。但好奇的人似乎越来越多,小小的面包店开始显得有些拥挤,低语声像潮水般在空气中涌动。

然后,一位年长的绅士走了进来。

他大约六十多岁,头发银白,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装,手持一根乌木手杖。他的出现让店内的低语声瞬间安静了片刻。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仪表,更因为他胸前佩戴着一枚小小的、褪色的勋章——那是1870年战争的纪念物。

老绅士的目光在店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艾琳身上。他的眼神很锐利,带着一种久经世事的洞察力。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掩饰自己的注视,而是坦然地、带着某种沉重的东西,看着艾琳。

艾琳感觉到了这道目光。它和其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不同,它更有分量,更像是一种审视,甚至是一种……确认。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那是军姿的本能反应。

老绅士缓缓走到柜台前,对索菲点了点头。“日安,女士。请给我一个黑麦面包。”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老派巴黎人的口音。

“日安,先生。”索菲迅速包好一个黑麦面包,递给艾琳。

艾琳接过,转身,递向老绅士。她的动作依然标准,目光落在面包上。

老绅士没有立刻接过去。他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微微欠身。这是一个极其正式、充满敬意的礼节,在清晨的面包店里显得如此突兀,以至于周围所有的低语都彻底消失了。

“女士,”他看着艾琳,声音清晰而庄重,“请允许我,一个老兵,向您致敬。感谢您的服务,和您的牺牲。”

店内的空气凝固了。

艾琳的手僵在半空中。纸袋里的黑麦面包沉甸甸的,压着她的手腕。她看着老绅士银白的头发,看着他胸前那枚陈旧的勋章,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敬意、悲伤和理解的光芒。

这个老人知道。他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知道那些伤疤意味着什么,知道她眼中那片荒原是如何形成的。他不是在向一个抽象的“英雄”致敬,而是在向一个具体的、承受了战争全部重量的幸存者致敬。

艾琳的喉咙发紧。她想说点什么——“谢谢”?“这是我的职责”?“谈不上牺牲”?但所有的话都卡在那里,变成一块坚硬的、无法吞咽的东西。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纸袋,指节泛白。

最终,她只是微微颔首,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

老绅士直起身,双手接过面包。他的手指触碰到艾琳的手指,那是一双干燥、温暖、布满老年斑的手。触碰只有一瞬,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通过这短暂的接触传递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

然后他戴上帽子,付了钱,再次向艾琳和索菲点了点头,转身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店内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然后,低语声再次响起,但音量更低,语气也发生了变化。好奇中掺杂了更多的肃穆,审视中多了几分尊重。那位老绅士的举动,无形中为艾琳的存在赋予了一种正式的、不容轻慢的意味。

艾琳感到一阵虚脱。刚才那种被赤裸裸展示的感觉并未消失,但现在它混合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被理解的慰藉,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疲惫。被理解意味着那些经历是真实的,是无法被否认或抹去的,这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和平世界的距离。

接下来的客人,似乎都受到了影响。他们的举止更加拘谨,目光更加克制,接过面包时的“谢谢”也更加郑重。甚至那两个美术学院的学生,也收起了速写本,买完面包后匆匆离开。

艾琳继续着她的机械动作。递出,收回,等待。她的感官开始过度疲劳,周围的声音和景象变得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她进入了一种麻木的、自动驾驶的状态,只有身体在执行指令,意识则漂浮在某个遥远的、安静的地方。

索菲担忧地看了她好几次。艾琳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几乎失去了血色,额头上又出现了细密的冷汗。她的眼神空洞,对周围的反应变得迟钝。

“艾琳,”索菲趁着没有客人的短暂间隙,低声说,“你去后面休息一下吧。这里我可以应付。”

艾琳摇了摇头,动作缓慢而固执。“我没事。”声音轻得像是耳语。

索菲还想说什么,但铜铃又响了,新的客人走了进来。她只能转身去接待。

时间接近八点。早高峰逐渐过去,店内的客人少了些,但依然陆续有人进来。阳光透过橱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的面粉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旋转。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一个相对平稳的方向发展。艾琳甚至开始适应这种麻木的状态,仿佛只要保持不动,保持沉默,保持这个递面包的简单循环,她就能安全地度过这个早晨。

突然,门被猛地推开,铜铃发出尖锐刺耳的叮当乱响,而不是平时清脆悦耳的声音。

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y男人冲了进来,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脸上带着迟到者特有的焦急和烦躁。

他显然在赶时间,目光快速扫过柜台里的面包,嘴里嘟囔着:“该死,要迟到了……杜兰德女士,请给我两个羊角包,快点!”

他的声音很大,脚步很急,皮鞋后跟敲击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密集而响亮,在相对安静下来的店内显得格外突兀。

索菲立刻转身去取羊角包。艾琳则站在原地,目光下意识地跟随着这个制造噪音的男人。她的眉头微微皱起——不是出于不满,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警惕。

快速移动的物体,突然的声响,紧张的情绪,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在她那被战争重塑过的神经系统中,自动触发了警报。

男人等不及索菲包装,自己探身到柜台前,伸手去指:“对,就那两个!我自己拿——”

他的动作太急,重心前倾。而他的右脚,在匆忙中绊到了柜台旁边一把为了擦洗而暂时挪出来的高脚凳的凳腿。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艾琳看到男人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脸上焦急的表情瞬间被惊恐取代。她看到他的手臂在空中徒劳地挥舞,试图抓住什么来稳住自己。她看到那个沉重的公文包从他腋下滑脱,飞向空中,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

然后,连锁反应开始了。

男人结结实实地向前扑倒。他的膝盖和手肘首先撞上地板,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巨响。但这还没完。

被他带倒的高脚凳,木质的凳腿与地板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如同撕裂般的尖啸,然后侧翻倒下,凳面重重拍在地板上,又是一声巨响。

与此同时,那个飞出的公文包,在空中翻滚着,精准地砸中了旁边一张小圆桌的边缘。桌上,一位女顾客还没来得及喝完的咖啡杯、小碟和银质咖啡勺,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猛地掀飞。

陶瓷破碎的声音。

清脆的,尖锐的,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咖啡杯在触及地板的瞬间炸裂成无数不规则的碎片,白色的瓷片与深褐色的咖啡液四散飞溅,在晨光中划出短暂的、混乱的轨迹。小碟紧随其后,摔成几大块。咖啡勺叮叮当当地弹跳了几下,滚到角落。

这一连串的声响——肉体撞击地板、木头翻倒撕裂、陶瓷粉碎——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内密集爆发,叠加在一起,形成一种短暂却极具冲击力的声浪,在面包店相对封闭的空间里轰然炸开。

对于其他顾客来说,这是一场令人吃惊的意外。有人下意识地发出“哎呀!”的惊呼,有人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有人抬手捂住嘴,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摔倒的男人和那一地狼藉上。短暂的混乱围绕着事故中心,夹杂着关切的询问:“你没事吧?”“天哪,小心碎片!”

但对于艾琳而言——

这就是炮弹炸响!

生理的本能,那被无数次的死亡威胁锤炼出的、深植于骨髓和神经末梢的生存反射,在瞬间就彻底压倒了残存的、属于“巴黎面包店”的稀薄理智。

大脑还来不及处理任何关于地点、关于安全的信息,更原始、更强大的指令已经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通了她的全身。

“呃——!”

一声短促、压抑、仿佛被扼住喉咙的惊呼从她齿缝间挤出。不是平民受到惊吓时的那种尖叫声,而是士兵在爆炸冲击波扑面而来时,肺部空气被强行挤压出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本能声响。

她的脸上,瞬间被极致的恐惧所占据。瞳孔急剧放大,几乎占据了整个虹膜,里面倒映出的不再是面包店温暖的灯光,而是无人区上空炸开的火光和硝烟。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她的身体反应快得超乎想象。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她猛地弯下腰,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捶打,同时左手如同铁钳般伸出,一把攥住了身旁索菲的手腕,用尽全力将她从柜台后猛地拽了出来,拉进自己怀里!

“艾琳?!——”

索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愕的呼喊,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向前扑去。

艾琳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抱着索菲,两人一起重重地、毫无防备地摔倒在坚硬冰冷的木地板上!肉体和地面的撞击发出又一声闷响。剧痛从艾琳的腰侧伤口处炸开,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但她完全无视了。

跌倒的瞬间,她已经完成了下一个标准动作——就势蜷缩,利用柜台和墙壁形成的夹角,将索菲紧紧护在自己怀里,让索菲的脸和身体朝向相对安全的柜台内侧,而自己的整个背部则完全暴露在外面,仿佛那里随时会有致命的弹片和冲击波袭来。

她的双臂如同钢箍,死死地环抱住索菲的头颈和上半身,用自己的躯体为她构筑了一个尽可能小的防护掩体。她的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最残破的树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巨响过后,店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只剩下那个绊倒的男人和被他牵连的、打翻咖啡的女顾客因为疼痛和惊吓发出的细微呻吟。

最初的两三秒,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呆了。有人下意识地发出“哎呀!”的惊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聚焦在摔倒在地的两人身上,带着关切和一丝慌乱。“你没事吧?”有人问道,短暂的混乱围绕着事故中心。

但很快,他们的注意力被另一个更异常、更触目惊心的景象吸引了。

那位女兵……她怎么了?

她为什么抱着面包店的女店主,以那样一种……奇怪的、充满防御性和恐惧的姿态,蜷缩在墙角?她的反应,远远超出了对一场普通意外应有的程度。

困惑如同水面的涟漪,在几张脸上漾开。那位打翻咖啡的年轻女士,本来正心疼地看着自己溅上咖啡渍的裙子,此刻也抬起头,迷惑地看着墙角那团紧紧相拥、瑟瑟发抖的身影。

然而,理解的光芒,最先在那位之前摘下帽子的年长绅士眼中点燃——他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或许是为了买忘记的东西,正站在门边。他脸上的皱纹仿佛在瞬间加深了,那深沉的、洞悉一切的眼神从最初的困惑,迅速转变为一种彻骨的、几乎令人心碎的领悟和悲伤。

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这位年轻的女士,这位从前线归来的士兵,她的灵魂和神经,依然被困在战场的炮火之中。面包店里这声普通的摔倒巨响,在她的世界里,就是死亡的丧钟。

她那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拉拽、扑倒、蜷缩、掩护——不是在表演,不是在过度反应,而是在无数次真实的死亡边缘被铭刻进身体的生存程序。她不是在“像”士兵那样反应,她就是一个士兵,在此刻,在此地,面对着她感知中的炮击。

这无声的领悟,如同瘟疫般迅速传染开来。

想去扶人的手僵在了半空。

张开的嘴巴忘记了合拢。

所有嘈杂的关切和询问,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面包店内,陷入了一种比艾琳刚进门时更深沉、更沉重、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前的寂静是出于惊讶和好奇,带着一丝距离感的审视。

现在的寂静,则是出于一种集体性的震惊、无措、深切的同情,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愧。

他们这些生活在后方“正常”世界里的人,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残酷地目睹了战争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留下了怎样无法磨灭的、活生生的烙印。

这不是报纸上冰冷的伤亡数字,不是海报上抽象的英雄形象,这是一个会呼吸、会颤抖、会因为一声摔碎杯子的响声而瞬间崩溃的年轻女子。

战争没有随着士兵离开前线而结束,它跟着他们回来了,住进了他们的神经,他们的梦境,他们每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

那个绊倒的男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西装上沾了灰尘,手肘擦破了皮,渗出一点血丝。他本来因为疼痛、尴尬和可能迟到的恼怒,脸上带着一丝火气,想抱怨几句这该死的凳子为什么放在这里。

但当他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到蜷缩在墙角、如同受惊的野兽般剧烈颤抖、用身体护住索菲的艾琳时,所有的不满瞬间蒸发,只剩下错愕和一丝莫名的、沉重的愧疚,仿佛自己无意中扣动了一把看不见的枪的扳机,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别人早已背负的创伤。

“艾琳?艾琳!”索菲被艾琳死死箍在怀里,脸颊紧贴着她冰冷而剧烈起伏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如同擂鼓般狂野的心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试图抬起头,却被艾琳的手臂更紧地按住。

“艾琳!你怎么样?放开我,艾琳!”索菲焦急地呼唤着,用力挣扎了一下。

艾琳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她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瞪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仍在搜寻着想象中的弹道和致命的破片。

她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念着什么,索菲仔细听,才隐约分辨出那是破碎的词组:“炮击……掩护…………别怕……”

她需要时间,需要好几秒钟,才能让被炸得粉碎的现实感慢慢重新拼凑,才能意识到,这里没有炮弹,没有德军,只有打翻的椅子和摔碎的咖啡杯。

索菲终于挣脱了一些束缚,抬起头,看到了艾琳的脸。

那张脸上,之前的麻木和疲惫被一种极致的痛苦所取代。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惊惧,更有肉体上的剧痛——她腰间的伤口,在刚才那猛烈的拉扯和摔倒的撞击下,无疑被再次撕裂了。

艾琳的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密集的冷汗,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甚至微微泛白。她的眼睛依然睁得很大,但瞳孔的焦距涣散,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或者很远的时间。

“艾琳!你的伤!”索菲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看着艾琳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恐和痛苦,心如刀绞。

她用手轻轻拍打着艾琳冰冷的脸颊,“看着我!艾琳!回答我!这里是面包店,你在巴黎,和我在一起!没有炮击!没有!”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几秒,那空洞的眼神才仿佛重新找到了焦点,缓缓地、艰难地移动,落在了索菲写满担忧和恐惧的脸上。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一些,但身体的颤抖仍未停止。艾琳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没事。”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她想扯出一个表示安抚的表情,却连调动面部肌肉的力气都没有了。腰侧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都这样了还没事!”索菲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因极度担忧而生的气恼和坚决。她不能再让她待在这里,暴露在这些复杂的目光下,忍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剧痛。

她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艾琳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来。艾琳的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站直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再次牵扯到腰部的伤处,让她发出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痛哼,脸色更加难看,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索菲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沉默的、包含着震惊、同情、羞愧和各种复杂情绪的目光。她紧紧搀扶着艾琳,用自己单薄却坚定的身躯作为她的支撑和盾牌,挡住那些视线。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个绊倒的男人,也没有去管那一地狼藉。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艾琳,只有这个正在她怀中痛苦颤抖、需要她带离此地的人。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索菲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她搀扶着艾琳,一步一步,艰难地、缓慢地,朝着通往后室和二楼的那个小门走去。

她们的背影,一个虚弱、痛苦、仿佛随时会碎裂,每走一步都因为腰伤而微微蜷缩;一个努力支撑、肩膀承受着重量、散发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欲。她们穿过寂静的面包店,穿过那些凝固的目光,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铜铃轻轻地响了一下,是门被带上时震动的余音。

然后,面包店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这一次的寂静,比刚才更加厚重,更加难以打破。人们面面相觑,无人说话。阳光依旧明媚,照亮空气中的尘埃,也照亮地板上那摊尚未清理的、破碎的咖啡杯白色残骸,深褐色的液体正在木地板的缝隙中缓慢渗透,留下污渍。

空气中,浓郁的面包香气依然存在,但现在,所有人都能闻到其中混杂的另一种气息:咖啡的苦涩,灰尘的呛人,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恐惧、痛苦和战争伤痛的冰冷气息。

那位年长的绅士第一个动了。他缓缓走到柜台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放在台面上。

然后,他拿起自己之前买的面包,再次戴上帽子,转身,推门离开了。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老,也格外挺直。

其他顾客也陆续开始默默离开。没有人催促,没有人交谈。他们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碎片,推开门,走进外面喧嚣而“正常”的巴黎街头。铜铃一次次响起,声音却不再清脆,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最后,只剩下那个绊倒的男人,还站在原地。他看着那扇小门,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看自己擦伤的手肘。最终,他也一言不发地,在柜台上留下了远超过两个羊角包价值的钱,然后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楼上,卧室里。

索菲几乎是将艾琳半抱半拖地安置在床上。艾琳的脸色灰败,冷汗浸湿了头发和衣领,她的手紧紧按着左侧腰腹,指缝间似乎有新鲜的湿意——伤口很可能崩裂渗血了。

“别动,让我看看。”索菲的声音在颤抖,但她强迫自己冷静。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艾琳的衬衫下摆,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已经结痂的狰狞伤口,此刻边缘红肿,最脆弱的部分裂开了一道小口,正缓缓渗出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包扎的纱布和下方的皮肤。这不仅仅是疼痛,更有感染的风险。

索菲立刻起身,从柜子里拿出艾琳放在那的克劳德教授当初给的、所剩无几的希腊药膏和干净的绷带。她打来温水,用颤抖却尽可能轻柔的手,为艾琳清洗伤口周围的血迹,重新上药,包扎。整个过程,艾琳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紧紧咬着下唇,身体因为疼痛而阵阵痉挛,额头的汗水不断滚落。

包扎好后,索菲扶着她慢慢躺下,为她盖好被子。艾琳闭上眼睛,但睫毛颤抖得厉害,呼吸依然急促而不稳。

索菲坐在床边,握住她冰冷的手。她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握着,看着艾琳惨白的脸,看着她即使在闭眼时也深深皱起的眉头,看着她身上这件又被冷汗和血迹弄脏的、属于自己的旧衬衫。

窗外,巴黎的上午正逐渐变得喧闹。电车声,马车声,人声,城市的脉搏在正常跳动。

但在这个房间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艾琳艰难而不稳的呼吸声,还有索菲心中那无边无际的、混合着心痛、愤怒、无力感和深沉爱意的惊涛骇浪。

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艾琳脸上每一道痛苦的纹路。那道“裂隙”——战争在她灵魂与身体上撕开的、通往另一个地狱的裂隙——在这个清晨的面包店里,在一声摔碎杯子的巨响中,赤裸裸地、残酷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它不仅存在于艾琳的噩梦和闪回中,也存在于巴黎最普通的一个面包店里,存在于和平的每一寸看似坚固的表象之下。它是如此之深,如此之痛,以至于一次意外的摔倒,就足以让一个努力维持正常假象的士兵,瞬间跌落回炮火连天的无人区。

索菲握着艾琳的手,握得很紧。她知道,接下来的五天,不会再有任何“假装正常”的可能。她们必须面对这道裂隙,面对它带来的所有痛苦、尴尬和隔阂。而她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握紧这只手,成为她跌入深渊时,那根不肯放开的绳索。

窗外,阳光正好。

窗内,漫长的愈合,才刚刚开始。而距离艾琳再次登上东行的列车,只剩下四天半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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