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有颜色的。
当清晨的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挤进来,在卧室地板上投下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时,艾琳·洛朗正闭着眼睛,在脑海中描绘这种颜色。
不是鲜红——那是鲜血的颜色,太直接,太具象。而是一种更暗沉、更深邃的东西,像铁锈在潮湿空气里缓慢氧化后呈现出的赭褐色,又像被反复践踏的战壕泥浆在暮色中泛出的那种污浊的棕黑。
疼痛从她左侧腰腹深处辐射开来,沿着神经的路径向外蔓延,像水渗入干涸的土地。每一次呼吸,胸腔的起伏都会牵扯到那片区域,引发一阵尖锐的刺痛,迫使她将呼吸调节得又浅又碎,仿佛在战壕里躲避狙击手的瞄准。
她躺在床上,身体被柔软的床垫和羽绒被包裹,这本该是舒适甚至奢侈的。但在前线待久了,身体已经忘记了如何在这种彻底的柔软中放松。
肌肉保持着一种低强度的、持续的紧张。她的脊背没有完全贴合床面,肩胛骨下方悬空着,这是长期睡在硬木板或湿泥地上形成的姿势。
静止。这个词在她脑海中盘旋,带着不祥的意味。
在前线,静止是危险的。静止意味着你是固定的靶子,意味着炮击时你来不及冲进掩体,意味着侦察时你可能错过德军巡逻队的动静。
士兵们被训练成永远在动:挖掘,移动,巡逻,哪怕是休息时,手指也要搭在扳机上,眼睛要扫视地平线。绝对的静止只属于两种状态:死亡,或者等待死亡。
现在,她被迫静止。
索菲早上离开卧室前,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今天,明天,至少两天,你必须躺在床上。伤口裂开了,再乱动会感染。”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艾琳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恐惧和坚决的东西,那不是一个建议,而是一个决定。
于是艾琳被困在这里,在二楼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听着巴黎的日常声响从窗外隐约传来。电车规律的轰鸣,马车轱辘碾过石板路,远处市场的喧嚣,孩子们奔跑叫嚷……这些声音构成了一个活着的、运转正常的世界的背景音。而她,像一个被错误地放置在和平场景中的战争残骸,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烦躁像蚂蚁一样在她的皮肤下爬行。
她想起来。想走动。想做点什么——哪怕是像昨天那样笨拙地擦桌子,哪怕打碎一个杯子。行动带来一种虚假的控制感,即使那控制感最终会被证明是幻觉。但至少,在行动的那一刻,你不是完全被动的。
而现在,她只能躺着,等待着疼痛的潮汐退去,或者再次涌来。这种等待,与她记忆中的另一种等待产生了可憎的共鸣:
在进攻发起前蜷缩在出发壕里,听着己方炮火在头顶呼啸,数着秒,等待着军官吹响哨子,等待着必须爬出战壕、冲向机枪火网的那个瞬间。那时也是静止的,身体紧贴着潮湿的泥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永恒,而你知道,这静止的尽头,很可能是死亡。
艾琳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被单。棉布的纹理在指尖下清晰可辨。她开始数上面的细小凸起,一个,两个,三个……就像在战壕里数炮击的间隙,数还活着的战友,数口袋里还剩几发子弹。数字给予秩序,而秩序是对抗混乱的最后防线。
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从条纹变成了斜斜的方块,亮度逐渐增加。灰尘在光柱中旋转,像微型星系遵循着无形的轨道。艾琳盯着那些灰尘,看着它们上升,悬浮,最终沉降到看不见的地方。时间以这种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方式流逝着。
她的思绪开始飘散。
腰间的疼痛让她想起另一个时刻:在圣尼古拉村那个简陋的医疗所里,她因为同样的伤口发着高烧,在半昏迷中听到医生对护士低声说:“再深一寸就伤到肾脏了……她运气好。”运气。这个词在战场上显得如此荒谬。活下来不是靠技巧或勇气,而是靠运气——子弹偏了一厘米,炮弹落在十米外,毒刺没有刺中要害。你活下来,不是因为你应该活下来,而是因为概率的骰子刚好掷到了你的数字。
那么那些掷到其他数字的人呢?露西尔,马尔罗中士,弗朗索瓦,让·雷纳尔……他们的运气用完了。而她的还没有。这种认知没有带来庆幸,只带来一种沉重的、无法摆脱的负罪感。为什么是我?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只有疼痛作为它唯一的回响。
门外传来楼梯的吱呀声。
艾琳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警觉。她的耳朵捕捉着那个声音:脚步声很轻,刻意放慢了节奏,每一步之间都有短暂的停顿,仿佛在上楼的人也在犹豫,在准备。
是索菲。
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并没有完全松弛。艾琳意识到,即使面对索菲,她的身体也无法完全进入“安全”模式。安全是一个需要被不断确认的状态,而确认需要时间,需要证据,需要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这里没有危险。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索菲的脸出现在门口,她先看了看床的方向,确认艾琳醒着,才完全推开门走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几片面包,还有一杯水。她的动作很小心,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响。
“饿了吗?”索菲问,声音很轻,像是在图书馆里说话。
艾琳点了点头。实际上她并不觉得饿,疼痛和药物让她的胃部有种麻木的滞胀感。但她知道必须吃东西,为了恢复体力,也为了不让索菲担心——这是一种新的、需要学习的计算:如何表现得更“正常”,以减少关心你的人的焦虑。
索菲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在床边坐下。她没有立刻催促艾琳吃东西,而是先观察她的脸色。
“疼得厉害吗?”索菲问,目光落在艾琳按在腰侧的手上。
艾琳犹豫了一下。按照士兵的逻辑,你应该说“不疼”或者“还好”,因为抱怨没有意义,疼痛是必须忍受的日常。但索菲的目光里没有评判,只有关切。最终,她点了点头,幅度很小。
“比昨天好些,”她补充道,声音因为长时间沉默而有些沙哑,“但还是疼。”
这是实话。疼痛的峰值已经过去,现在是一种持续的低水平折磨,像背景噪音一样存在,只有在你刻意注意它时,才会变得清晰而尖锐。
索菲的脸上掠过一丝心疼,但她很快控制住了表情。“我热了汤,是昨天熬的鸡汤,加了胡萝卜和土豆。容易消化。”她端起碗,用勺子轻轻搅动,让热气散开一些。“我喂你?”
“我自己可以。”艾琳立刻说,几乎有些急切。被喂食是一种彻底的依赖,是她此刻最想避免的状态。
索菲没有坚持,只是把碗递给她,然后放了一个枕头在她背后,帮助她坐起来一点。这个简单的动作又牵扯到了伤口,艾琳咬住嘴唇,忍住了痛呼,但额头上还是瞬间冒出了一层细汗。
她接过碗。陶瓷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汤很清澈,表面浮着一点金黄色的油花,几块胡萝卜和土豆沉在碗底,还有撕成细丝的鸡肉。香气很温和,不刺激。
她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汤的味道很鲜美,盐放得恰到好处,胡萝卜煮得软烂,几乎入口即化。这是一个精心准备的、充满关怀的食物。但艾琳的味觉似乎有些迟钝,她尝得出味道,却感受不到那种食物应有的慰藉。她的身体还在别处,在某个需要快速吞咽冰冷罐头食品、不管味道只管热量的地方。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速度很慢。索菲坐在旁边看着,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让艾琳有些不自在,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汤勺和碗之间,避免与索菲的目光接触。
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这不是昨晚那种充满未言之物的、充满张力的沉默。这是一种更日常的、由疼痛和照顾构成的沉默。但即使在这种沉默中,艾琳也能感觉到索菲想问的问题,像气泡一样在表面下积聚:怎么受的伤?当时有多痛?还有哪些地方受伤了?你害怕吗?
这些问题没有问出口,但它们存在于索菲每一次欲言又止的嘴唇动作里,存在于她落在艾琳手上伤疤的短暂目光里,存在于她摆放托盘时那种过分的小心里。
艾琳喝完了汤。胃部确实感到了一些暖意,疼痛似乎稍微缓解了一点,或者至少被食物的充实感部分掩盖了。她把空碗放回托盘,索菲立刻接了过去。
“还要面包吗?”索菲问。
艾琳摇摇头。“够了。”
索菲点点头,把托盘放到一边,但没有立刻离开。她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的边缘。她在犹豫。
“该换药了,”最终,索菲说,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
艾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换药意味着暴露伤口,意味着让索菲再次看到那片被战争刻下的丑陋印记。昨晚在黑暗中,那还可以被部分掩盖,被解释为亲密的一部分。但在晨光中,在冷静的、医疗性质的注视下,那将是另一种东西:一个需要被处理的损伤,一个痛苦的证据,一个她们之间无法绕开的、关于战争究竟对她做了什么的具体展示。
但她没有选择。伤口需要护理,感染的风险真实存在。
“嗯。”艾琳说,声音几乎听不见。
索菲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希腊药膏和药箱。那是一个简单的木盒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纱布、绷带、消毒用的酒精、剪刀和镊子。她把这些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有条不紊,但艾琳注意到她的手指在轻微地颤抖。
“我需要你……稍微侧一下身,面向我这边,”索菲说,语气尽量专业,“我会尽量轻。”
艾琳按照指示,缓缓地、小心地向左侧身。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引发腰间的刺痛,她咬紧牙关,额头上又渗出冷汗。最终,她调整到一个相对稳定但依然不舒服的姿势,左侧身体暴露在索菲面前。
索菲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开始进行一项精密的手术。她先解开艾琳睡衣的纽扣——不是全部,只是下摆的几颗,然后轻轻掀起衣角,露出包扎着绷带的腰侧。
白色的纱布已经被淡黄色的组织液和少许干涸的血迹浸透,在边缘处结成硬块。索菲用剪刀小心地剪开绷带,一层层剥离。这个过程需要极其缓慢,因为有些纱布已经粘在了伤口表面,强行撕扯会带来剧痛。
艾琳闭上眼睛。她不想看到索菲看到伤口时的表情。她能感觉到索菲的动作——手指的每一次按压、每一次剥离、每一次停顿。那些动作都很轻柔,充满了刻意的克制,仿佛在触碰一片随时会碎裂的薄冰。
但即使如此轻柔,疼痛依然不可避免。
当最后一层纱布被揭开,冷空气接触暴露的伤口表面时,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艾琳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她感到索菲的手瞬间僵住了。
“对不起,”索菲立刻说,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惊慌,“我弄疼你了。”
“没事,”艾琳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继续。”
索菲停顿了几秒,似乎在做心理准备,然后才继续。艾琳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伤口上——那道紫红色、边缘红肿、中间裂开一个小口、正在缓慢渗液的狰狞疤痕。它大约有成年人的手掌那么长,最宽处接近两指,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原本光滑的皮肤上。周围还散布着其他更小的疤痕:一些是擦伤愈合后的淡粉色痕迹,一些是旧刀伤留下的白色细线,还有一些是……别的什么东西留下的印记。
索菲的呼吸变得很轻,但艾琳能听出其中的变化——那不是厌恶或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她想象着索菲此刻的表情: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里可能已经蓄满了泪水,但她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接下来是清洁。索菲用温水浸湿一块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皮肤,清除血迹和残留的药膏。她的手指不可避免会触碰到艾琳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极其轻微,像羽毛拂过,但艾琳的身体还是会本能地紧绷——不是出于疼痛,而是出于对这种亲密接触的不适应。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了粗暴的触碰:急救时的按压,战友搀扶时的抓握,甚至是敌人攻击时的撞击。温柔反而成为一种陌生的、需要警惕的刺激。
沉默在继续,但这次被具体的动作填满。水盆里轻微的搅动声,布料摩擦皮肤的声音,索菲偶尔调整姿势时衣料的窸窣声。这些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被放大,成为衡量时间流逝的刻度。
清洁完毕,索菲打开那罐希腊药膏。药膏是淡绿色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草药气味,混合着蜂蜜的甜腻。她用小木片挖出一小块,开始仔细地涂抹在伤口表面。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带来一种清凉感,暂时压过了疼痛,但很快,药性渗透带来的刺激感又开始浮现。
艾琳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能感觉到索菲涂抹药膏的动作——那不只是医疗操作,更像是一种仪式。每一次涂抹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试图用这有限的药膏,不仅治愈皮肉之伤,也治愈那些看不见的创伤。
而索菲的目光,始终无法从那些伤疤上移开。
不仅仅是腰间的这道大伤口。当睡衣被掀起,更多的皮肤暴露出来:艾琳的腹部有几道平行的、已经愈合的白色细痕——那是铁丝网刮伤留下的;她的左侧肋骨下方有一块不规则的、颜色较深的疤痕组织——那可能是弹片擦伤;她的手臂、肩膀、甚至后背(在有限的视线范围内),都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印记。每一道疤痕都是一个故事,一个瞬间,一次与死亡的擦肩而过。
艾琳能感觉到索菲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这些印记。她能想象索菲在脑海中构建那些场景:铁丝网如何撕裂皮肉,弹片如何呼啸而过,刀刃如何划开皮肤……而最让艾琳不安的是,她能感觉到索菲想问。那些问题就在她的喉咙里,在她的舌尖上,在她每一次欲言又止的停顿里。
这道是怎么来的?那个呢?当时流了很多血吗?有人帮你包扎吗?你哭了吗?
但她没有问。她只是继续涂抹药膏,动作越来越慢,仿佛在拖延时间,或者积攒勇气。
终于,药膏涂好了。索菲开始缠绕新的绷带。这个过程需要更多接触,她的手臂几乎环抱住艾琳的腰,才能将绷带一圈圈缠绕固定。这个姿势让她们靠得很近,艾琳能闻到索菲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气,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温热拂过自己的皮肤。
这是如此亲密的距离,本该是温暖的,安心的。但艾琳的身体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她像一个被固定在解剖台上的标本,被动地接受检查和护理。她的伤口,她的伤疤,她的痛苦,全都暴露在另一个人审视的目光下,即使那目光充满了爱与关怀。
绷带缠好了,索菲仔细地打好结,确保不会太紧影响呼吸,也不会太松失去固定作用。然后,她帮艾琳整理好睡衣,扣上纽扣,扶着她慢慢恢复平躺的姿势。
整个过程结束了。索菲开始收拾药箱,将用过的纱布和棉花装进一个小布袋,擦拭剪刀和镊子,盖好药膏的罐子。她的动作恢复了效率,但依然沉默。
艾琳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疼痛在药膏的作用下稍微缓解了一些,变成一种深沉的、闷闷的钝痛。但另一种不适感开始浮现:那种被彻底看穿、却无法用言语回应的无力感。
索菲收拾好药箱,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床边,双手交握在身前,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她在看艾琳,但目光不再聚焦在伤口上,而是落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紧闭的眼睛,苍白的脸色,额头上未干的冷汗。
“艾琳……”索菲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艾琳等待着她问出来。问那道伤疤,问那些痛苦,问战场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索菲只是说:“你需要喝水吗?嘴唇很干。”
失望。一种莫名的、毫无道理的失望从艾琳心底涌起。她既害怕被问及,又因为没有被问及而感到一种奇怪的……被隔绝。仿佛那些经历太过可怕,以至于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敢触碰,只能绕着它们走,用日常的琐碎将它们隔离在安全距离之外。
“好。”艾琳说。
索菲端起水杯,扶起她的头,让她小口喝水。水温适中,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适。但艾琳喝得很慢,仿佛在拖延这个照料的环节,因为除此之外,她们之间似乎没有别的连接方式。
喝完水,索菲再次帮她躺好,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她没有看艾琳,而是看着窗外的天空。阳光正好,一片薄云缓缓飘过,在房间里投下流动的阴影。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它被一种新的东西填满了:未问出口的问题,未说出口的恐惧,未表达的痛苦。它们像看不见的客人,挤满了这个小小的房间。
疼痛在下午再次加剧。
药膏的效力似乎在减弱,或者伤口本身的炎症反应进入了新的阶段。那种钝痛逐渐升级,变成一阵阵尖锐的、穿刺般的刺痛,从腰腹深处辐射开来,让艾琳的呼吸变得紊乱,冷汗不断从额头、颈后、手心渗出。她咬紧牙关,试图用意志力压制身体的反应,但疼痛有自己的逻辑,它不受意志的控制。
索菲一直守在房间里。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件需要缝补的衣服,但针线很久没有动过了。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艾琳身上,观察她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每一次因为疼痛而微小的抽搐,每一次吞咽口水的动作。
当又一次剧烈的刺痛袭来时,艾琳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几乎像呜咽的声音。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在午后的光线下几乎透明。
索菲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走到床边。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水盆里拧干一块凉毛巾,轻轻敷在艾琳的额头上。凉意接触皮肤的瞬间带来短暂的舒缓,但很快又被下一波疼痛淹没。
索菲换了一块毛巾,开始仔细擦拭艾琳的脸颊、颈侧、还有被汗水浸湿的发际线。她的动作很自然,像母亲照顾生病的孩子,没有迟疑,没有尴尬。毛巾的布料柔软,水温适中,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种稳定的、安抚的节奏。
艾琳闭着眼睛,感受着毛巾在皮肤上移动的触感。凉意,轻柔的压力,布料细微的纹理。这些感觉如此具体,如此平凡,与她此刻身体内部正在经历的剧痛形成荒诞的对比。仿佛她的身体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正在地狱的边缘挣扎,另一个部分却在接受最温柔的照料。
然后,在索菲擦拭她的手腕时——那里的皮肤因为持续用力握拳而有些发红——艾琳突然伸出了手。
不是剧烈的动作,甚至不算快。她只是抬起那只没有被擦拭的手,手指张开,然后轻轻地、但确定地,抓住了索菲的手腕。
索菲的动作瞬间停住了。毛巾悬在半空,水滴落在被单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小圆点。她低头看着艾琳的手——那只手苍白,指节分明,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并不大,更像是一种请求,一种挽留。
艾琳没有看索菲。她的眼睛依然紧闭,脸转向另一边,下颌线因为咬牙而紧绷。她的呼吸很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又冒出了新的汗珠。
索菲等待着。她没有试图挣脱,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艾琳不平稳的呼吸声,还有远处街上隐约传来的城市声响。
时间过去了好几秒。也许十几秒。疼痛的浪潮似乎稍微退去了一点,艾琳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但她的手依然抓着索菲的手腕,没有松开。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干涩得像是沙砾摩擦,低沉,几乎被呼吸声掩盖,但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
“不是所有伤……”她停顿了一下,吞咽了一次,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巨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都是子弹留下的。”
索菲的手腕在艾琳的手心里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没有回应,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等待着。
艾琳的眼睛依然闭着,但她的眼球在眼皮下快速移动,仿佛在看着某个只有她能看见的场景。她的嘴唇开始颤抖,不是出于疼痛,而是出于别的东西。
“有一种东西……”她继续说,声音变得更低,更破碎,像在梦呓,“他们叫它……蝎尾狮。不是真的狮子,也不是蝎子。是……别的东西。炼金术和巫术造出来的……怪物。”
索菲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听说过这些传闻——德军的超自然部队,那些从神话和噩梦中走出来的生物。报纸上偶尔会隐晦地提及“特殊武器”,但从未详细描述。她以为那只是宣传,是夸大其词。但现在,从艾琳口中说出来,带着如此真切的痛苦,她知道那是真实的。
“它的尾巴……”艾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抓住索菲手腕的力道加重了,但索菲没有动,“很长,像蝎子,但是更粗,尖端……不是普通的刺。是某种……晶体。深紫色的,半透明,在光线下会反射出……恶心的光。”
她的描述开始变得具体,不再是概括性的叙述,而是进入了感官的细节。索菲感到自己的后背升起一阵寒意。
“它刺中的时候……”艾琳的声音开始颤抖,这一次明显是因为恐惧,而不仅仅是疼痛,“没有声音。不像子弹有呼啸声,也不像炮弹有爆炸声。就是……突然的穿透感。冰冷。不是金属的冰冷,是……另一种冰冷。像把冬天的河水直接注射进你的血管里。”
索菲感到自己的眼眶开始发热。她看着艾琳痛苦的表情,看着她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想象着那种感觉——冰冷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刺入身体。
“然后才是疼,”艾琳继续说,她的语速变快了,仿佛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不是尖锐的疼。是……蔓延的疼。从那个点开始,像毒液一样扩散。不,不是毒液,是……寒冷。极度的寒冷,从骨头里往外渗,把你的血液都冻住的那种冷。你感觉不到伤口在流血,只能感觉到冷,冷得你想尖叫,但喉咙也被冻住了,发不出声音。”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这一次不是因为疼痛的袭击,而是因为记忆的侵袭。索菲立刻用另一只手覆上艾琳抓住自己手腕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温暖而坚定,试图用体温对抗艾琳描述中的那种寒冷。
“有人把我拖开了,”艾琳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呼吸更加急促,“我不知道是谁。可能是勒布朗,可能是卡娜。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地上很冷,泥浆渗进衣服里,还有那种寒冷,从腰里往外扩散,我觉得我要冻死了,从里面开始冻死……”
她的声音哽咽了,不是因为哭泣——艾琳的眼睛依然紧闭,没有眼泪——而是因为生理上的窒息感,仿佛那个记忆中的寒冷再次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向索菲。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瞳孔放大,里面充满了尚未散去的恐惧,但也有一丝奇异的清明——仿佛通过说出这些,她终于把那个噩梦的一部分从身体里驱逐了出来,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所以,”艾琳的声音平静了一些,但依然沙哑,“这道伤……不是子弹,不是刺刀,不是弹片。是……别的东西留下的。一个怪物的毒刺。”
她说完,长长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漫长而艰难的跋涉。她的手松开了索菲的手腕,无力地垂落在被单上。
索菲看着艾琳,看着那双刚刚见证了地狱的眼睛,看着那张被痛苦和恐惧折磨得几乎变形的脸。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理解的话,愤怒的话——但所有语言在如此具体的恐怖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她没有追问细节。没有问那只怪物长什么样,没有问战斗的经过,没有问其他人怎么样了。她知道,那些问题会带来更多的记忆,更多的痛苦。艾琳主动给出的这个碎片——关于纯粹的痛苦体验,无关具体人物和事件——已经是她能承受的极限。
索菲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艾琳的手。她的手心温暖、干燥,与艾琳冰冷潮湿的手形成鲜明对比。她俯下身,让自己的目光与艾琳平视,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我知道。”
“现在它正在愈合,”索菲继续说,目光落在艾琳腰间的绷带上,然后移回她的眼睛,“慢,但是会愈合。”
她说的既是腰间的伤口,也是别的。是那些看不见的创伤,是那些被寒冷和恐惧冻结的记忆,是那个在面包店里听到巨响就会蜷缩起来的灵魂。愈合会非常缓慢,会有反复,会留下永久的疤痕。但它会愈合。必须愈合。
艾琳看着索菲,看着那双温暖而坚定的棕色眼睛。在那片目光中,她感到内心那堵坚冰筑成的墙上,又有一小块冰开始融化。不是剧烈的崩塌,而是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消融。有一瞬间,她想哭——不是出于痛苦或恐惧,而是出于一种更深沉的、几乎无法命名的情绪:被接纳。她的伤口,她的噩梦,她最丑陋、最脆弱的部分,没有被拒绝,没有被回避,而是被看见了,被承认了,被握在了这双温暖的手里。
但她没有哭。眼泪似乎已经在前线的某个夜晚流干了。她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了索菲的手,一个微小但确定的动作。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疼痛,淹没了记忆,淹没了所有复杂的情绪。在彻底陷入睡眠之前,她听到索菲轻声说:
“睡吧。我在这里。”
阳光在房间里缓慢移动,从床边移到了墙上。灰尘继续在光柱中旋转、沉降。窗外的巴黎继续它的日常:电车轰鸣,马车轱辘,人声鼎沸。
而在二楼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时间在绷带与沉默的间隙中缓缓流淌。疼痛仍在,伤口仍在,战争留下的所有印记仍在。但此刻,在这个短暂而珍贵的休战期里,有一只温暖的手握着另一只冰冷的手,有一个声音在对另一个灵魂说:我知道。我在这里。
这就足够了。对于活在六日倒计时中的人们来说,这就已经是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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