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G博览会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从巴黎这座城市的脉络中散去。媒体的长焦镜头转向了最新崛起的时装周,美食专栏的热点被新开业的分子料理餐厅占据,而前几日还备受追捧的名流大师们,也已拖着行李箱奔赴下一场盛宴。但对于林小风团队而言,真正的挑战才刚刚浮出水面——那些闪光灯背后的、琐碎而坚实的工作,此刻才真正开始。
他们从下榻的奢华酒店搬了出来。薇薇安通过家族关系,在左岸一条安静的石板路旁,找到了一处带小院的临时公寓。这里没有酒店二十四小时的客房服务,却多了几分“家”的踏实感。客厅的长桌被征用为临时工作站,上面摊开着“山海·境”旗舰店的平面设计图、从中国空运来的石材与木材样本、密密麻麻的供应商报价单,以及堆积如山的合作邀约——来自投资机构、食材贸易商、媒体平台,甚至还有两位对“意境菜”产生浓厚兴趣的米其林评委。
窗外下着巴黎典型的蒙蒙细雨,雨丝将窗外的梧桐树叶洗得发亮,也将城市的声音过滤得柔和而遥远。屋内,林小风、薇薇安和小刘正围坐在一起,讨论着“山海·境”的初期菜单架构。李默则在厨房里调试新到的中式炒锅,间或传来食材下锅的“刺啦”声,混合着香料的气息,温暖而充满生机。
门铃就在这个时候响了。
“应该是‘pierre石材’的人,约好了下午看样品。”李默擦了擦手,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嘀咕着朝门口走去。他拉开门,准备好迎接一位带着产品目录的销售代表。
然而,门外站着的人,让他瞬间愣住了。
卡洛斯·莫拉塔。
那位“未来之味”的执旗者,SIG上最耀眼也最具争议的明星,此刻就站在他们公寓的门槛外。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纤尘不染的实验室白袍,也没有任何随从。只是一身简单的深灰色棉质外套和黑色长裤,头发被细雨打湿,几缕微卷的发丝贴在额前,肩头布料颜色变深,洇出雨水的痕迹。这让他身上那种实验室里培养出来的精密感和距离感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落拓的、甚至有些疲惫的真实感。他没有打伞,手里也没有拿任何文件夹或设备,只是空着手,静静地站在那里。当他抬起眼看向开门的李默时,那双惯常冷静、甚至有些倨傲的浅灰色眼睛里,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困惑、不甘、审视,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探寻。
“拉……拉斐尔主厨?”李默下意识地用了比赛时的敬称,声音里满是惊讶。他本能地回头望向客厅。
讨论声停了下来。林小风抬起头,目光穿过玄关,与门外的卡洛斯对个正着。他眼中同样掠过一丝讶异,但仅仅是一瞬,那讶异便如石子入水后的涟漪,迅速平复,回归深潭般的平静。他放下手中的笔,缓缓站起身。
薇薇安和小刘也转过头,脸上露出警惕和疑惑交织的神情。这个不速之客,在这个时间点,以这样一种毫无预警的方式出现,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请进吧,卡洛斯主厨。”林小风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波澜,仿佛来的只是一位预约好的普通访客。他指了指客厅一侧相对安静的单人沙发,“外面雨不小。要喝点什么吗?我们这里有中国的普洱,或者意式咖啡。”
“不用,谢谢。”卡洛斯的声音有些干涩,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社交开场白,也或许是雨水让他感到了些许凉意。他迈步走进公寓,脚步沉稳,但肩膀的线条显得有些僵硬。他的目光快速而锐利地扫过这个临时居所:凌乱而充实的工作台,散发着生活气息的厨房,墙角堆着的印有中文的书籍和资料,空气里淡淡的炒锅镬气和茶香……这一切与他那个由不锈钢、玻璃、精密仪器和严格控制的恒温恒湿环境构成的实验室,截然不同。这里是“人”居住和工作的空间,充满了不确定的、柔软的、感性的细节。
他走到沙发前坐下,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是一个严谨而略带防御性的姿势。细小的雨珠从他发梢缓缓滚落,在他周围的空气中形成一种微妙的、带着湿气的低气压。
公寓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抱歉,冒昧来访。”卡洛斯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显然不擅长寒暄,话语直截了当,甚至有些生硬,“没有预约。但有些话,我觉得……必须当面说清楚。”
林小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请讲。”
卡洛斯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调动不小的决心。他抬起头,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投向林小风,不再有赛场上的对抗性,却更加专注,更加深入。
“我是来……”他顿了顿,终于吐出那个词,“……表达我的敬意的。对你,和你的‘山水’。”
这句话让李默和小刘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薇薇安则微微挑起了眉,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卡洛斯。
“你的作品,‘山水’,”卡洛斯继续道,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深思的熔炉中淬炼而出,带着重量,“它……很了不起。我必须承认,在比赛现场初次见到它时,我低估了它。当时的我,被那些看似熟悉的东方元素、被那种刻意内敛的呈现方式所迷惑,以为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文化怀旧,或者,是迎合评委猎奇心理的巧妙取巧。”
他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这在他雕塑般的脸上显得有些不协调,却格外真实。“但我错了。评委室的争论,赛后的反复思考,甚至……”他瞥了一眼桌上那些来自东方的、他可能无法完全理解的典籍和笔记,“……甚至尝试去理解你所根源的那个文化体系后,我才逐渐意识到,你完成的,是一件在方法论上极为困难、在效果上又极为惊人的事情。”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有力,恢复了那种属于顶尖学者的分析性语调:“你不仅仅是在烹饪一道菜。不,那太局限了。你是在用食材、味道、温度、质地、乃至食客自身的动作,构建一个完整的、沉浸式的场域,一个可以进入、可以互动、甚至可以由内而外改变的‘心理空间’。你将食物从被动的‘消费对象’,提升为主动的‘体验媒介’。你引导食客进入你设定的‘山水’意境,却又赋予他们参与塑造这片‘山水’的权力——用他们的味觉选择,用他们舀起汤汁的动作。这种对食客心理节奏的精准把握,对整体体验流程的戏剧化设计,对‘不确定性’和‘个人化结局’的包容与引导……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烹饪对‘色香味形’的追求,甚至超越了现代美食对‘故事性’的附庸。”
卡洛斯的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林小风,看向他背后所代表的那个庞大、古老而又生机勃勃的烹饪哲学体系:“这是一种更高维度的创作。它需要的不仅仅是精湛的技艺,更是对人类情感共鸣机制的敏锐洞察,对文化符号的深刻理解,以及……一种近乎艺术家或导演般的整体掌控力和创造力。在‘体验设计’和‘人文互动’这个层面上,”他坦然承认,语气里带着不甘,却更充满了一种对“知识”和“成就”本身的高度尊重,“我输了。你的‘山水’,为我,或许也为很多人,打开了一扇我过去从未认真审视、甚至可能有意忽略的大门。这……非常厉害。”
这番坦诚到近乎赤裸的、来自最强劲对手的极高评价,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瞬。李默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小刘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与有荣焉。薇薇安看向卡洛斯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多了几分真正的尊重——能如此清晰剖析自己,并坦然承认对手在特定领域的优越,这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气和智慧。
林小风始终平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因为这番高度赞扬而流露出任何得意或自满。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诚挚:“谢谢你的认可,卡洛斯主厨。这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同样,你的‘宇宙’所展现出的惊人技术力、对食材本质孜孜不倦的探索、以及那种敢于挑战未知、定义未来的勇气,也令我深感敬佩。那是一条截然不同但同样值得敬畏的道路。”
卡洛斯摆了摆手,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自己的作品,那并非他此行的重点。他的眉头重新皱起,那种标志性的、属于纯粹科学家和理想主义者的执着与困惑,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脸上,甚至比在赛场上更加鲜明。
“但是,林主厨,”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急切,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前倾,仿佛一场关乎根本理念的辩论即将展开,“我依然无法完全理解,也从根本上无法认同,你在赛后所表达的,将‘科技’定位为‘工具’和‘辅助’的核心观点。”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同聚焦的激光:“你认为,科技应该服务于‘人文’,服务于‘情感’,服务于那些所谓的‘传统智慧’和‘厨师的直觉’。这在我看来,是一种危险的、本末倒置的认知局限!”
“科技,从来就不仅仅是工具!”卡洛斯的语气激动了,这是他进入这个房间后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情感,那是一种对自身信仰遭到“误解”或“贬低”的本能扞卫,“它是一种认知论!是理解世界根本规律的方式!是驱动人类社会一切深刻变革的原动力!它本身就在不断孕育和定义新的美学标准、新的伦理边界、新的哲学思考!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它强行塞进一个为旧有情感体系、文化范式服务的框架里?这是对科技潜能最大的束缚和浪费!”
他指向窗外,仿佛能透过雨幕看到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看看我们所处的世界!蒸汽机带来的工业革命,计算机带来的信息革命,基因技术正在酝酿的生物革命……哪一次不是技术本身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然后才彻底重塑了社会结构、人际关系、乃至人类对自身和宇宙的认知?技术是自变量,是驱动者!它带来的改变是根本性的,不可逆转的!而情感、文化、伦理,这些是随之调整的因变量!”
他的目光转回林小风,带着一种近乎传道者的热忱:“美食领域同样如此!你所强调的‘情感联结’、‘文化记忆’、‘厨心’……这些是宝贵的,我承认。但它们同时也是变量,是模糊的,是主观的,是难以量化甚至难以稳定传承的!它们依赖于特定个体的经验、情绪,甚至天气和心情!这恰恰是阻碍美食走向真正精确、可复制、可优化、乃至最终实现‘完美’的障碍!”
卡洛斯站了起来,仿佛坐姿已无法容纳他喷薄而出的理念:“只有科学!只有彻底解析味道的分子构成,掌握每一种风味物质产生的物理化学条件,理解它们在人体内触发愉悦感的神经机制,我们才能摆脱自然原料的偶然性、摆脱厨师个体经验的局限性,创造出真正稳定、安全、健康、且能无限趋近于理论‘理想味道’的食物!这才是烹饪进化的终极方向!理性、逻辑、可验证的数据、可重复的实验——这些才是照亮美食未知领域的、最可靠的灯塔!”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这番话在他心中酝酿已久。今天来到这里,表达敬意是真,但阐明立场、划清界限,同样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仪式。
“所以,”卡洛斯的声音低沉下来,但其中的坚定没有丝毫减弱,“尽管我由衷敬佩你在‘人文体验’领域所达到的、令我惊叹的高度,但我仍然会坚定不移地走我自己的路。我相信,‘宇宙’所代表的理性、科学与对绝对规律的追求,才是引领美食走向未来的、更为根本和强大的力量。那份‘平局’的判定,”他深深看了林小风一眼,“不会是我们之间理念交锋的终点,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他今天来的目的似乎已经全部达成——致以对强者和开拓者的敬意,同时,也像两军对垒前鸣响战鼓,明确宣告彼此理念的迥异与不可调和。
“今天我来,是想亲口告诉你,我认可你作为一个值得全力以赴的对手所拥有的实力和智慧。”卡洛斯看着林小风,眼神复杂,敬佩与毫不退让的挑战意味在其中交织,“我会回到我的实验室,用更尖端的技术,更深入的研究,去创作下一个作品。我会用事实证明,科学所揭示的规律和创造的可能性,才是美食未来最坚实的基础。我期待着我们的下一次相遇,无论是赛场,还是其他地方。”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到那时,我不会有任何轻忽。我会用我的‘科学’,正面回应你的‘意境’。”
说完,他对着林小风,以一个非常轻微但足够郑重的幅度点了点头,又目光沉静地扫过薇薇安、李默和小刘,算是告别。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沉稳而决绝的步伐,走向门口,拉开房门,径直步入巴黎那连绵的、灰蒙蒙的雨幕中,没有再回头。那个略显孤独的深灰色背影,很快便模糊在街道的转角,消失不见。
公寓门轻轻关上,将室内的温暖与窗外的清冷湿气隔开。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雨滴敲打窗棂的细碎声响。
“这家伙……”李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咂了咂嘴,表情有些古怪,“还真是个……又倔又傲的科学狂人啊。跑来夸你一顿,然后再跟你吵一架下战书?这算什么操作?”
小刘挠挠头:“不过,他能这么直接说出来,倒也算个……真人?”
薇薇安却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欣赏:“但他很纯粹,不是么?他对自己相信的东西,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和热情。而且,他能如此清晰地看到并承认风哥‘山水’在另一个维度上的价值,这本身就说明,他不仅是个优秀的科学家,更是一个有格调的竞争者。”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有这样的对手,其实是件幸事。他能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照见我们自己的长处和可能的盲区,也能像一块坚硬的磨刀石,逼着我们不断向前,不能有丝毫懈怠。”
林小风没有参与讨论。他缓步走到窗边,静静望向楼下那条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石板路,望向卡洛斯身影消失的方向。细密的雨丝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却让他内心的某些东西变得更加清晰。
卡洛斯的敬意是真实的,那份对未知领域探索者的认可,做不得假。他的不解与坚持同样真实,那是植根于他整个知识体系和世界观的根本信念,无可动摇。
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行走在一条背道而驰的道路上。他追求的是绝对的规律、极致的解析、可控的未来;而自己执着的,是流转的气韵、融合的意境、人与天地自然乃至自我内心的共鸣。
两条路或许永不会交汇,但它们的并行存在本身,就构成了这个时代美食图景最丰富的张力。卡洛斯的存在,如同另一座高耸的山峰,让他更清楚地看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所选择的方向,以及前方道路的崎岖与壮阔。
不是敌人,也未必能成为朋友。
但无疑,这是一个值得尊重,也必须全力以赴的“对手”。
一种微妙而牢固的、建立在彼此最高程度认可和最深层次分歧基础上的“亦敌亦友”的关系,在这巴黎的朦胧雨日中,悄然确立,无声,却重若千钧。
林小风收回目光,转身看向桌上摊开的“山海·境”设计图,那些线条与标注,此刻仿佛都染上了一层新的意义。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但有一束来自不同方向、同样炽热明亮的光,始终在侧,照亮,也挑战着彼此的旅程。
“好了,”他开口,声音平静而坚定,将众人的思绪拉回现实,“我们继续。刚才关于‘云海’区域的主食材搭配,薇薇安,你提到的那个云南野生菌供应商,资料再给我看一下。”
工作,继续。而窗外的雨,依旧下着,仿佛在默默见证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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