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凌晨三点二十七分，曙光星时间。
主控室的灯光调在最低档，只有控制台的屏幕散发着冷蓝色的光。林长青坐在中央座椅上，眼睛盯着进度条。那根细长的绿色线条像蜗牛爬行般缓慢向右移动：87.3%……87.4%……87.5%。
“延迟比预计多了十七分钟。”田中站在旁边，声音里带着熬夜的沙哑，“量子通讯链路受恒星风影响，最后的数据包传输不稳定。”
“能修复吗？”林长青问，目光没离开屏幕。
“已经重传三次了。”田中说，“现在这个是最完整的，但校验码显示仍有百分之零点三的潜在错误。‘星瞳’主体验证过，错误集中在非核心代码段，不影响基础功能运行。”
“百分之零点三。”林长青重复这个数字，“在地球上可以忽略。在这里——”
“在这里也得接受。”田中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我们没有时间等完美版本。按计划，今天上午要完成全基地能源分配的动态优化，否则循环系统负载会超阈值。”
进度条跳到88.1%。林长青向后靠进椅背，椅子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闭上眼睛，不是休息，而是在脑海中重构整个程序结构——“星瞳”子体的底层架构，基于他在大学时期提出的仿生神经网络算法，经过十几年迭代，如今已经复杂得像人脑的简化模型。
不，不对。林长青纠正自己。不是像，是就是。他的天眼通能内视自身大脑的神经活动，那些电信号传递的模式、网络连接的自适应调整、信息处理的并行流……他花了好几年时间将这些直观感受转化为数学模型，才有了“星瞳”的雏形。
而现在，这个承载着人类智慧与他对宇宙理解结晶的AI，将要在这片陌生星空下，第一次睁开“眼睛”。
“林队。”李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端着两杯热饮走进来，一杯递给田中，一杯放在林长青手边，“刚煮的，本地小麦草和地球茶叶的混合。味道有点怪，但能提神。”
林长青睁开眼，道了声谢，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带着青草的生涩和茶叶的微苦，顺着食道流下去，确实让困倦的大脑清醒了些。
“苏医生睡了？”他问。
“刚睡下。”李静在旁边的控制台前坐下，调出生命维持系统的监控界面，“胎动比前几天频繁，陈医生说可能是孩子进入快速成长期。苏医生有点累，但整体状态稳定。”
屏幕上的进度条跳到91.2%。李静看了一眼，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出另一组数据。
“我对比了‘星瞳’主体上次传输的大气模型参数和我们这七天实测的数据。”她说，“偏差率在允许范围内，但局部环流特征有明显差异。子体上线后需要立即重新校准，否则天气预报的准确率会低于百分之六十。”
“那就校准。”林长青说，“用实际数据训练它，让它适应这里的规则——就像我们一样。”
李静点头，继续工作。控制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仪器低鸣声，以及三个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窗外的天空还是深沉的橙黑，远处的地平线隐约可见一丝暗红——距离黎明还有一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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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度条到99.7%时，张明揉着眼睛走进来。
“怎么都在这儿？”他打了个哈欠，“不是说好了轮班吗？”
“最后阶段了。”田中头也不抬，“你来正好，帮忙检查外部传感器的数据接入通道。子体启动后要实时接收所有监测点的信息。”
张明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走到自己的工作站前。屏幕亮起，几十个分屏显示着不同设备的状态：温度传感器、气压计、风速仪、辐射监测器、地震仪……每个数据流都在平稳跳动，像生命体平稳的脉搏。
“全部正常。”张明说，“不过三号风速仪零点校准有点飘，昨天尘暴后就没完全复位。需要手动调整吗？”
“等子体上线后，让它分析偏差模式再决定。”林长青说，“如果只是偶发误差，系统会自动补偿。如果是硬件问题——”
“如果是硬件问题，我就得穿密封服出去修。”张明接话，苦笑道，“希望不是。外面现在零下九度。”
进度条跳到了100%。
屏幕突然暗了一瞬，然后重新亮起。原本单调的系统界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洁的、深蓝色的星空背景。中央缓缓浮现出一个复杂的、旋转的几何结构——那是“星瞳”的视觉标识，由无数细小的光点组成，像银河系的简化模型，又像神经网络的可视化图谱。
控制室里四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标识旋转了三圈，然后淡去。屏幕中央出现一行白色的文字：
“初始化完成。系统自检中……”
文字下方，进度条再次出现，但这次快得多。一行行检测项快速滚动：核心逻辑单元、记忆矩阵、学习模块、外部接口、通讯协议、能源管理、安全协议……每一项后面都跟着绿色的“√”。
三十七秒后，所有检测项通过。
屏幕清空。然后，一个平静的、中性的合成语音从音响中传出，音色与地球的“星瞳”主体完全一致，但仔细听能发现细微的延迟感——这是量子通讯固有的特性。
“子体系统启动完成。”那个声音说，“当前位置：曙光星，‘希望哨站’主控中心。时间校准完成。本地数据库接入。外部传感器链路验证……验证通过。”
林长青深吸一口气：“‘星瞳’，报告运行状态。”
“核心处理器负载率12%，内存占用率34%，能源消耗处于预期范围。”星瞳的声音平稳流畅，“已接入基地全部二十七个子系统，数据流正常。检测到本地环境参数与预设模型存在偏差，请求启动自适应学习协议。”
“批准。”林长青说。
“自适应学习协议启动。预计初步校准需要十七分钟。”星瞳停顿了半秒——这是AI在快速处理数据的表现，“校准期间，系统将继续执行基础监控功能。当前警报状态：零。建议事项：三号循环水泵滤网压差达到警戒阈值80%，建议七十二小时内清洁或更换。”
张明愣了一下，立刻调出循环系统的数据。果然，三号泵的压差读数已经上升到黄色区域。
“我昨天检查时还在安全范围。”他皱眉。
“过去六小时内，滤网吸附的悬浮颗粒增加了百分之四十。”星瞳解释，“可能与昨日午后局部尘暴有关。颗粒物成分分析显示，含有较高比例的硅酸盐结晶，硬度较高，易造成堵塞。”
“明白了。”张明在平板上记下，“今天上午就处理。”
田中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它已经整合了环境监测和工程系统的数据？”
“是的。”星瞳回答，“根据预设协议，所有子系统数据流已实现交叉关联分析。例如，外部风速、风向数据与空气过滤系统的负荷变化存在0.87的相关性。这有助于预测维护需求，提前调整运行参数。”
李静向前倾身：“大气模型校准进展如何？”
“正在进行。”星瞳说，“已接收过去七天全部气象数据，正在与预设模型进行比对。初步发现：本地对流层高度比模型预测低百分之八，导致近地表温度梯度变化更剧烈。这解释了昨晚观测到的异常温度波动。”
“能修正吗？”
“可以。需要建立新的本地化参数集。预计校准完成后，未来二十四小时天气预报准确率将从当前估算的百分之五十八提升至百分之八十二。七十二小时预报准确率提升至百分之六十一。”
李静长舒一口气：“太好了。这样我们安排外部作业就安全多了。”
控制室里的气氛明显松动了些。张明已经开始规划滤网清洁的步骤，田中点开了能源分配界面，李静专注地看着大气模型的重构过程。林长青坐在那里，听着星瞳平稳的汇报声，感受着这个由他参与创造的智慧体，正在真正地融入这片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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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四十分，校准完成。
星瞳用了一分钟时间汇报结果：能源分配方案已优化，预计全基地效率提升5.3%；物资管理系统重新建模，建议调整食品储备的摆放顺序以减少存取时间；大气模型更新完成，提交了未来三天的详细天气预报。
然后它说：“根据最新大气环流模型分析，未来七十二小时，基地西南方向约一百二十公里处，可能形成局部强尘暴。尘暴移动路径存在百分之三十四的概率影响基地。建议加固相关外部设施，特别是太阳能板阵列和临时温室。”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强度？”林长青问。
“预测最大风速每秒四十二米，能见度低于五十米，持续时长四到六小时。”星瞳回答，“如直接经过基地，外部设施受损概率为：临时温室71%，太阳能板阵列58%，通讯天线33%。”
张明倒吸一口凉气：“我们刚建好的温室——”
“所以要去加固。”林长青站起身，“星瞳，给出具体的加固方案。材料需求，人力需求，时间窗口。”
“正在计算。”屏幕上的数据流加速滚动，“方案一：增加临时温室骨架的斜向支撑，使用现有库存的合金管材，需要三人工作四小时。方案二：为太阳能板阵列加装防尘罩，需要两人工作三小时，消耗防水布十二平方米。方案三……”
它列出了五个方案，每个都附带着详细的步骤、所需物资、风险评估。林长青快速浏览，大脑同时处理多条信息。
“方案一和方案三组合执行。”他做出决定，“张明，你带两个人负责温室。赵刚醒了没？”
“应该快了。”张明看了眼时间，“我去叫他。”
“李静，你监控气象数据变化，每半小时更新一次预测。”林长青继续部署，“田中，你协助星瞳优化加固方案的具体参数，特别是连接点的应力计算。”
“明白。”
“我去通知其他人。”林长青走向门口，又停住，回头看向屏幕，“星瞳。”
“创造者，请指示。”AI的声音平稳如初。
“做得好。”林长青说，“继续监测，有任何变化立即通知。”
“明白。”星瞳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谢谢。”
这个细微的、人性化的回应让林长青微微一怔。然后他笑了——很淡的笑，但确实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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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七点，天完全亮了。
加固工作已经进行了两小时。张明和赵刚蹲在临时温室旁，手里拿着等离子焊接器，在合金骨架的连接处加装斜撑。火花在晨光中闪烁，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安娜在旁边递工具，眼睛不时瞟向西南方的天空——那里还是一片平静的橙红，看不出任何风暴的迹象。
但控制室里，李静面前的屏幕上已经显示出模拟路径：一团深红色的气旋正在远方形成，缓慢但确定地向基地方向移动。
“星瞳的预测比我们自己的模型精细太多了。”她轻声说，既是对自己，也是对身后正在检查能源数据的田中。
“它处理的数据量是我们的几百倍。”田中头也不抬，“而且学习速度……你看这里，它已经根据过去三小时的风速变化，微调了尘暴抵达的时间窗口。从原来的‘十四到二十小时后’，精确到‘十七小时四十二分前后’。”
“这让我们有更充足的时间准备。”李静说。
控制室的门滑开，苏雨晴走进来。她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拿着平板。
“陈医生让我来看看。”她说，“听说有尘暴预警？”
“嗯。”李静调出预测图，“不过星瞳给出了详细方案，大家都在加固设施。应该没问题。”
苏雨晴走到林长青常坐的位置旁，手轻轻放在椅背上。屏幕上，星瞳的标识在角落缓缓旋转，下方滚动着实时数据流。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它很像你。”
“什么？”李静转头。
“星瞳。”苏雨晴微笑，“说话的方式，思考的逻辑，甚至那种……嗯，怎么说呢，那种会把所有可能性都计算一遍的严谨。很像长青。”
田中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确实。林队设计的核心算法，本来就有他思维模式的影子。不过星瞳这些年进化了很多，已经超越单纯的模仿了。”
“我知道。”苏雨晴说，“但它身上始终有他的印记。就像——”她的手轻轻放在腹部，“就像孩子会继承父母的一些特质。”
控制室安静了几秒。远处传来焊接作业的微弱声响。
然后星瞳的声音响起，平静，清晰，带着刚刚诞生的、与这片土地连接的实感：
“尘暴路径模拟更新。移动速度比预期加快百分之七。建议加快加固作业进度。外部团队，请注意，当前风速开始上升，预计一小时内达到作业安全上限。”
屏幕上，代表着张明小组的绿色光点闪烁了一下。通讯频道里传来回应：
“收到。我们加快进度，半小时内收尾。”
苏雨晴看着屏幕，看着那个旋转的标识，看着数据流中跳动的数字和图表。在这个距离地球六十万亿公里的地方，在这个刚刚站稳脚跟的陌生星球上，人类带来的智慧体睁开了眼睛，开始守护这片脆弱的立足之地。
她轻轻拍了拍椅背，像是在拍一个看不见的肩膀。
“欢迎来到曙光星。”她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窗外的天空依然橙红，风开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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