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在青州并未停留太久。赵宸虽然对青州的恢复情况感到欣慰,但他心中始终记挂着此行的核心目标——江南,这片大雍最富庶,却也传闻中土地兼并最为严重的“膏腴之地”。在青州简单巡视、接受万民朝拜、并实地查看了几处恢复较好的村落和水利工程后,皇帝便下令继续启程南下。
皇后与嫔妃们倒是在青州短暂逗留期间,得以游览了当地几处颇有名气的山水名胜,算是稍解深宫寂寥。但皇帝显然志不在此,他的心思早已飞向了南方的烟雨水乡。
队伍沿运河南下,过淮安,穿高邮,不日便进入了江南地界。 一过长江,景色便与北方迥异。虽是深秋,水网依旧纵横,河渠如织,稻田虽已收割,但阡陌之间,桑林、竹林、茶山依旧苍翠,白墙黛瓦的村落点缀其间,小桥流水,橹声欸乃,处处透着一种北方难以见到的灵秀与富庶气息。
“果然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骑在马上的赵宸,望着眼前如诗如画的江南风光,忍不住赞叹,连日的奔波劳顿似乎也减轻了不少,心情明显愉悦起来。随行的文官们也不时吟哦几句应景的诗词。
然而,欣赏风景之余,赵宸的眼神却更多地在那些广袤平整、显然经过精心打理的田畴,以及田边那些或气派、或雅致的庄园别墅上流连。他知道,这表面的富庶安宁之下,可能隐藏着他此行最想探知的秘密。
銮驾并未直接进入繁华的苏州或杭州城,而是在抵达常州府外围时,皇帝突然下令,全军于一处事先选定的、靠近运河码头的开阔地扎营,暂歇两日。
安排妥当后,当天下午,赵宸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家公子喜爱的锦缎袍服,陈彦则扮作随行的账房先生或师爷模样,两人只带了四名身手绝顶、同样换上便装的大内侍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戒备森严的御营,一头扎进了江南水乡的田园村落之中。
微服私访,正式开始。
几人并未往热闹的城镇去,而是专门拣那田间小路、河浜堤岸行走。皇帝显然做足了功课,目标明确地朝着几处传闻中土地集中程度较高的区域行去。
江南的乡村,远比北方村落看起来整洁、富裕。房舍大多齐整,路上行人的衣着也少见补丁。但赵宸和陈彦都注意到,许多在田间劳作的农人,虽然手脚不停,但脸上并无多少丰收的喜悦,更多的是麻木与疲惫。而且,目光所及,大片大片的良田似乎都归属于少数几个规模庞大的庄园,田埂地界处,往往立着刻有不同姓氏或堂号的界碑。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日头偏西。众人来到一处规模颇大的庄园附近。这庄园背靠缓坡,面对清溪,粉墙高耸,隐约可见里面亭台楼阁,气派不凡。庄园外围,则是连绵不绝、阡陌整齐的稻田,此刻已收割完毕,留下整齐的稻茬。
“少爷,”陈彦改了称呼,低声道,“走了这许久,想必口渴了。前面有户人家,不如去讨碗水喝,顺便歇歇脚?”
赵宸会意,点了点头。陈彦所指的,是距离那大庄园约一里多地,溪边一处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农家小院。土坯墙,茅草顶,与不远处那气派的庄园形成了鲜明对比。
几人走近,院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打补丁短褐的老农,正带着两个身材结实的青年在劈柴。听到动静,老农警惕地抬起头,看到赵宸等人衣着光鲜(虽已尽量朴素,但料子和气度与普通农夫仍是天壤之别),脸上露出些许惶恐,连忙放下柴刀,在破旧的衣服上擦了擦手,躬身道:“几位……几位老爷,有何贵干?”
陈彦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拱手道:“老丈有礼了。我们主仆几人行路至此,口干舌燥,想向老丈讨碗清水解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农见陈彦说话客气,神色稍缓,连忙道:“使得,使得!清水有的是,只是家里粗陋,怕怠慢了贵人。” 说着,便招呼其中一个青年:“大牛,快去灶间,把早上晾凉的开水舀几碗来!”
那叫大牛的青年应了一声,快步进屋。老农又搬来几个粗糙的木凳,用袖子擦了擦,请赵宸等人坐下。
不一会儿,大牛端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几个粗瓷大碗,里面是清澈的凉开水。赵宸道了声谢,接过一碗,慢慢喝着,目光则打量着这简陋的院子和眼前的父子三人。老农约莫五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两个儿子都在二十上下,体格健壮,但面色黝黑,眼神朴实中带着一丝木讷。
“老丈家里就你们父子三人?”陈彦看似随意地攀谈起来,“大娘和儿媳们呢?”
老农叹了口气,摇头道:“老婆子前年得病,没熬过去,走了。这两个小子……唉,还没成家呢。” 说着,他看了一眼两个闷头不语的儿子,眼中满是愁苦和无奈。
赵宸放下水碗,接口问道:“哦?两位兄弟看着都是一表人才,又正值壮年,为何还未成家?可是眼光太高?”
老农苦笑道:“贵人您说笑了,我们庄户人家,哪敢有什么眼光。实在是……实在是家里光景不好,拿不出聘礼,也盖不起新房,哪家姑娘愿意嫁过来受苦?”
陈彦问道:“我看老丈和两位兄弟都是勤快人,这江南地方,土地肥沃,只要肯下力气,收成应该不错吧?去年收成如何?”
提到收成,老农脸上的愁苦更浓了:“收成……唉,去年年景还行,一亩地能打两三石谷子。可是……”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高大的庄园围墙,“我们家的地,早就不属于自己啦。我爷爷那辈儿,家里还有十几亩水田。到了我爹那会儿,我小时候生了场大病,家里实在没钱抓药,我爹没办法,只好把地……押给了那边的王老爷家,后来利滚利,还不上了,地就……就归了王家了。如今,我们父子三个,都是租种王老爷家的地。”
“租种?租子几何?”赵宸立刻追问,这是关键。
“王老爷算是……算是‘仁义’的,每亩地,不论年成好坏,固定交租一石五斗。” 老农掰着手指头算,“我们父子三人,租了十五亩地。一年下来,能收差不多四十石谷子,交掉二十二石五斗的租子,还能剩下十七八石。看起来不少,可去掉种子、农具损耗、官府的税(佃户也要承担部分赋税),再换成盐、布、油这些必需之物,能落进口粮的,也就勉强够我们爷仨糊口,再想攒下点钱……难呐!” 他指了指两个儿子,“就这点家底,哪个姑娘愿意来?就算有姑娘不嫌弃,我们连间像样的新房都盖不起。”
赵宸和陈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固定地租一石五斗,在江南这亩产较高的地方,看似比例不算最高(约五成多),但对于没有自己土地的佃户来说,扣除所有成本,也仅仅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几乎没有任何抗风险能力和积累。一旦遇到天灾、疾病,立刻就会陷入困境,当年老农的父亲卖地,恐怕就是前车之鉴。
“老丈,那边整个庄子,连带外面这些田,都是王老爷一家的?” 陈彦指着那庞大的庄园问道。
老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差不多吧。听说王老爷家祖上就是做官的,后来经商,这附近七八个村子,好田差不多有六七成都是他家的。 也有些零散的小户,自己还有几亩薄田,但都是边边角角,或者地势不好的地方。像我们这样的佃户,最多。”
了解得差不多了。赵宸站起身,对老农道:“多谢老丈的水。打扰了。” 说着,对陈彦使了个眼色。
陈彦会意,从袖中取出几块约莫二三两重的碎银子,塞到老农手中:“老丈,一点茶资,不成敬意。给两位兄弟添件衣裳,或是……看看能不能托人说说媒。”
老农看着手中白花花的银子,吓了一跳,连忙推拒:“这如何使得!就几碗水……”
“老丈收下吧,我们老爷一番心意。”陈彦坚持将银子放在旁边的柴堆上,然后便与赵宸等人转身离开了。
走出老远,还能听到身后那老农带着哭腔的喊声:“谢谢贵人!谢谢老爷!好人呐!”
离开那户农家,夕阳的余晖将田野染成一片金黄。赵宸脸上的轻松愉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肃。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巍峨的庄园黑影,又看了看远处那些在田埂上荷锄归家的、佝偻瘦小的佃农身影,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声音冷冽:
“六七成良田,尽归一家……好一个‘王老爷’!江南之弊,今日方见一斑!”
喜欢胎穿农家子,科举来扬名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胎穿农家子,科举来扬名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