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月的短信,像一颗投入静水深湖的石子。
涟漪散开,湖面依旧平静,但湖底的鱼,却已感知到了那份细微的震动。
林默将手机放回口袋,指尖无意识地在裤缝上轻轻摩挲。他没有回复,有些话,无需回复。一句“风起了”,已是千言万语。
风是什么?
它不是裕南县庆典上,周县长捧着大红花时,眼里的热泪。也不是哈佛商学院案例报告中,那些理性的、赞美的分析词句。
风,是京城秋日里,穿过幽深胡同,拂动某座四合院里那棵老槐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
风,是某间不对外开放的俱乐部里,两个手执茶杯的人,在谈论西部局势时,其中一人嘴角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风,是某份只在极少数人之间传阅的内部参考上,一篇题为《警惕西部试验区个别干部脱离实际的“个人英雄主义”倾向》的短评。
这些,林默当时还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
“天章”的成功,像一场过于绚烂的烟火,照亮了西部的夜空,也必然会让某些习惯了黑暗的人,感到刺眼。
半个月后,绿洲市。
试验区总部依然设在那个略显陈旧的招待所里,但进出的人,精神面貌已截然不同。每个人都步履匆匆,眼神里有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创业初期的亢奋与激情。
林默的办公室里,关于“引水灌田”二期工程的文件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沙漠公路盘活了南北交通,但要将血液输送到更末端的毛细血管,需要更精细的手术。
他正对着一张巨大的西部水系分布图,用红蓝两色铅笔,标注着什么。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是办公室副主任老马,那个最早向他“投诚”的本地“活地图”。
老马端着一杯刚泡好的本地绿茶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林默桌角,然后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主任,这是财政部那边发来的函件,关于咱们申请的下一年度专项基建补贴的。”老马的语气有些迟疑。
林默接过文件,目光扫过。公函的措辞一如既往的严谨、规范,但核心意思只有一个:研究,暂缓。
“暂缓?”林默的笔尖在图纸上停住。
“是,说需要对试验区前期资金的使用效益,进行新一轮的综合评估。”老马压低了声音,“我托人问了,以前咱们的报告打上去,最多一个月就有批复。这次……卡了快两个月了。”
林-默放下文件,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不是业务问题。财政部的综合评估,就像饭店后厨的卫生检查,想让你过,总能找到理由;不想让你过,一根头发丝都够你停业整顿。
风,从钱袋子开始吹了。
“我知道了。”林默喝了口茶,将文件推到一边,又重新拿起了铅笔,“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资金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先把下个月要启动的几个勘探点的后勤保障方案做扎实。”
老马看着林默平静的侧脸,心里那点焦虑也定了下来。他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有铅笔在图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直到深夜,招待所的走廊已经空无一人,林默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桌上的私人手机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个加密号码。
林默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还没睡?”
是钱博。他如今已是发改委办公厅主任,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部委中枢”人物。
“睡不着,图纸比安眠药好用。”林默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少来这套。”钱博在那头哼了一声,语气却没了往日的轻松,“你小子,现在是真出息了。哈佛都给你立传了,‘林-苏模式’,啧啧,我听着都牙疼。”
“钱主任就别拿我开涮了。”
“我可没那闲工夫。”钱博的语气沉了下来,“我今天参加了一个会,会后几个老同志喝茶聊天,聊到了你。”
林默坐直了身体。
“他们说,西部试验区现在搞得有声有色,像个独立王国。”钱博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隔墙有耳,“还说,你林默,年纪轻轻,手腕通天。既能让东部的资本大鳄为你掏钱修路,又能让中东的王室为你一掷千金。现在,连西方的学术界都为你摇旗呐喊。好大的威风。”
钱博的复述很平淡,但林-默能听出话语背后那淬了毒的寒意。
“独立王国”这四个字,在体制内,是能压死人的。
“他们还说,‘天章’这个模式很好,好就好在,把三十万穷苦百姓,和苏曼那个庞大的商业集团,和你林默的个人声望,死死地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谁敢动你,就是动三十万人的饭碗,就是跟国际资本过不去,就是打世界顶尖学府的脸。这叫什么?这叫‘尾大不掉’。”
林默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不是钱博的分析,这是那些“老同志”的原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枚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扎向他的要害。
他所构筑的、足以抵御商业风险的完美闭环,在权力的显微镜下,被解读成了另一副模样——一个难以掌控的、拥有自我意志的庞然大物。
“你小子,太顺了。”钱博叹了口气,“从进京到现在,不到一年,你走完了别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你爬得太快,快到……让一些人觉得晃眼了。”
“是谁?”林默问。
“没有具体的人。”钱博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感,“是一种气氛,一种感觉。就像天要下雨了,空气会先变闷。现在京城这天,就有点闷。”
他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你那个‘林-苏模式’,太扎眼了。它绕开了太多既有的规则和渠道,直接把资本、产业和扶贫捏在了一起。你让一些部门觉得……自己的工作,好像被你一个人干完了。你这是在抢饭碗,懂吗?”
林默懂了。
他做的不是蛋糕,而是直接端来了一个自动烤蛋糕的机器。那些原本负责和面、发酵、烘焙的人,突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他们不会感激机器的高效,只会想着怎么砸了这台机器。
“还有,”钱博的声音更低了,“楚老……当年为什么倒下?真的是因为方案太激进吗?”
林默的心一紧。
“不止。”钱博说,“是因为他当时声望太高,高到……很多人只知有楚天雄,不知有发改委。功高震主,历来是取祸之道。你现在,也有这个苗头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钱博才再次开口,声音沙哑:“林默,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怕。是想让你心里有个底,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意外。收敛锋芒,把身段放软,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自污。”
“自污?”
“对。让人觉得,你不是神,你也是个有缺点、有私心、会犯错的普通人。一个完美的圣人,在庙堂之上,是最可怕的。”
挂断电话,林默坐在黑暗里,许久没有动。
窗外,月凉如水。
他终于明白,楚天雄那句“别让自己,被亲手掀起的巨浪吞噬”的真正含义。
他也终于明白,夏清月那句“风起了”,是何等的温柔,又是何等的沉重。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处沉睡的城市轮廓。
收敛锋芒?身段放软?自污?
这不是他的风格。
棋局已经布下,对手已经出招。一味的退让和躲闪,只会让自己陷入更被动的境地。
他转身走回办公桌,没有去碰那些工程图纸,而是抽出一张空白的稿纸。
他拧开钢笔,在纸的顶端,写下了一行标题:
《关于“西部经济内循环发展试验区”模式阶段性成果总结暨面向全国推广的若干战略思考》。
他没有去写辩解的万言书,也没有去写检讨。
他要做的,是将这个所谓的“独立王国”,变成一块可以复制、可以推广的“试验田”。
他要把自己亲手打造的这把削铁如泥的“利刃”,恭恭敬敬地,放到棋盘的中央。
主动把它,上交给国家。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反复推敲。这不是一份普通的报告,这是他递向京城的一份答卷,也是一份投名状。
他要告诉那些人,他林默,不是想当占山为王的“草头王”,他想做的,是为这个国家探索出一条新路的“探路者”。
夜色渐深,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就在他写下报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东方,天际线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来了。
也就在这时,桌上那部红色的、平日里极少响起的话机,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铃声。
那声音,在黎明前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默看着那部电话,眼神平静。
他知道,他等的那阵风,终于正面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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