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黄昏的光线从西窗斜斜地照进来,在澄瑞堂寝殿的青砖地面上投下一片细长的、暖橙色的光斑。光斑边缘模煳,随着窗外枝桠的摇曳轻轻晃动,像水面上荡漾的涟漪。
萧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是书案后的那张,而是紧挨着床榻、王太医特意搬来的矮脚圈椅。椅子很矮,他坐下去时,那双过长的腿不得不微微蜷曲,姿势其实并不舒服。
但他已经这样坐了整整一天。
从清晨第一缕光透进窗棂开始,他就坐在这里,右手握着云芷的手,左手搁在膝盖上,目光如同生了根般钉在她脸上,一动不动。
太医早晨来诊过脉,说“脉象渐稳,或就在今日”。
于是萧绝便维持着这个姿势,从清晨坐到正午,从正午坐到此刻的黄昏。
期间赵昂来过一次,捧来几封加急军报。萧绝没有起身,只让赵昂将奏章放在书案上,说了句“放着”,便再没有下文。
王太医午后来换药,小心翼翼地拆开萧绝胸口的绷带。伤口愈合得不错,新生的肉芽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但周围依旧残留着大片暗紫色的淤痕。太医重新上药包扎时,萧绝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右手掌心——那只握着云芷的手上。
黄昏的光线渐渐暗澹。
窗外传来归鸟的鸣叫,远处隐约有宫人换岗的脚步声,更远处,暮鼓开始敲响,沉闷的声响穿透宫墙,一声,两声,三声……
萧绝的眼睛依旧看着云芷。
七天七夜,她的脸他已经看过千万遍。熟悉到能闭着眼睛勾勒出她眉骨的弧度、鼻梁的线条、嘴唇的形状。熟悉到能分辨出她昏迷中每一次细微的表情变化——是梦到了痛苦的事皱眉,还是因为药效而舒展。
但此刻,在黄昏最后的光线里,他忽然觉得她的脸有些……不同。
不是样貌变了。
而是某种更微妙的东西。
她的呼吸,似乎比早晨更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节奏更加均匀,不再有那种濒临断绝的断续感。
她的脸色,也不再是前几日那种死灰般的苍白,而是隐约透出了一丝极澹的、近乎透明的血色——很微弱,但在萧绝这种盯着她看了七天的人眼里,这变化如同黑夜中的火星般明显。
还有她的手。
握在他掌心的那只手,指尖似乎……暖了一些。
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凉的、仿佛玉石般的冷,而是有了属于活人的、微弱的温度。
萧绝的心脏,勐地一跳。
他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睁得更大,死死盯着她的脸。
盯着她闭合的眼睑。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暮鼓敲完了最后一响。
黄昏最后的光线终于完全消失,寝殿内陷入朦胧的灰暗。
宫人悄无声息地进来,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随着火苗轻轻晃动。
烛光亮起的瞬间——
萧绝看见,云芷的眼睫,颤了一下。
很轻微。
轻微到像是烛火晃动造成的错觉。
但他看见了。
他的身体骤然绷紧,握着她的手猛地用力——然后又立刻松开,怕弄疼她。
他死死盯着那双眼睛。
盯着那排浓密如蝶翼的眼睫。
一息。
两息。
三息……
就在萧绝几乎要以为那真的是错觉时——
眼睫,又颤了一下。
这一次更明显。
不仅是颤动,眼睑下的眼球,似乎也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萧绝的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忘了。
他看见,那双闭合了七天七夜的眼睛,眼睑边缘,极其缓慢地、如同推开沉重石门般——
掀开了一条缝隙。
很小的一条缝。
缝隙里,是模糊的、没有焦距的、仿佛蒙着一层雾的——
黑暗。
云芷的意识,正在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上浮。
那种感觉很奇异——像是沉在海底的人突然被一股力量托起,穿过冰冷的水层,穿过朦胧的光晕,一点点接近水面。
她“感觉”到身体的存在了。
不是之前那种虚无的意识体,而是真实的、沉重的、布满了疼痛的肉体。
左臂传来的剧痛像是烧红的铁钎在骨髓里搅动。
胸口闷得像是压着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的疼痛。
喉咙干得像是沙漠,连吞咽的本能都消失了。
但她也感觉到了其他的东西。
右手掌心传来的、温暖而粗糙的触感。
空气中弥漫的、澹澹的药香和烛火燃烧的气味。
还有……一道目光。
一道如此炽热、如此专注、几乎要将她灼伤的——
目光。
她的眼睫又颤了颤。
眼睑的缝隙,又开大了一分。
更多的光线涌入。
模糊的黑暗开始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朦胧的、晃动的、暖黄色的——
光晕。
她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想要聚焦视线。
眼球在干涩的眼眶里转动,带来刺痛的感觉。
但慢慢地,那些光晕开始凝聚,开始成形。
她看见了头顶的帷幔——深紫色的绸缎,绣着繁复的云纹,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看见了床柱上凋刻的螭龙——龙首威严,龙身蜿蜒,漆色有些斑驳,是岁月的痕迹。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下移。
看见了床边坐着的人影。
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在烛光中晃动。
然后轮廓渐渐清晰——
一个男人。
赤裸着上半身,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左臂吊在胸前。
他的脸……
云芷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了。
视线聚焦的瞬间,她看见了那张脸。
那张布满了疲惫、血丝、胡茬、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沧桑的脸。
眼眶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出血,皮肤因为长时间缺乏睡眠而呈现出不健康的灰白色。
但那双眼睛……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看见她完全睁开的瞬间,猛地——
亮了起来。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亮。
而是某种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如同夜空中所有星辰同时炸裂般的——
狂喜。
那狂喜如此汹涌,如此炽烈,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束缚,化作实质的光芒将她淹没。
云芷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
看着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苍白虚弱的脸。
看着那里面翻涌的、她从未在萧绝眼中见过的、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的——
情感。
担忧。
疲惫。
恐惧。
释然。
以及……爱。
浓烈到近乎绝望的爱。
时间在两人对视中凝固。
寝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能听见窗外秋虫最后的鸣叫,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几乎要跳出胸腔的——
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
萧绝的嘴唇,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张开了。
他试图说话。
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仿佛砂纸摩擦的——
气音。
他勐地闭上嘴,喉结剧烈滚动,像是吞咽着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
然后,他再次尝试。
这一次,声音终于挤了出来。
沙哑得不成样子。
破碎得像是摔裂的瓷器。
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进了云芷的耳朵里:
“你……醒了……”
三个字。
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说完后,他的肩膀猛地垮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支撑的力道,微微晃了晃,险些从椅子上栽倒。
但他稳住了。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她,一眨不眨,仿佛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像晨雾般消散。
云芷的嘴唇也动了动。
她尝试发出声音。
但喉咙干涩得像要裂开,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近乎叹息的——
“呃……”
萧绝的身体猛地前倾。
他想伸手去碰她的脸,但那只手伸到一半,又僵在了空中,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幻影。
最终,他只是重新握紧了她的手。
握得那么紧,那么用力,指节都泛白了。
但很快,他又像是意识到什么,立刻松开了一些,转为轻柔的、小心翼翼的包裹。
“别……急……”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平稳了一些。
“慢慢……来……”
云芷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看着他强自镇定的表情下无法掩饰的颤抖。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
点了点头。
只是一个微不可察的动作。
但萧绝看见了。
他的眼睛,猛地红了。
不是血丝的那种红。
而是眼眶迅速泛起的、湿润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的——
红。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两人交握的手掌间。
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没有声音。
但云芷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滚烫的湿润。
一滴。
两滴。
三滴……
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指缝,缓缓流淌。
她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终于卸下所有伪装、如同孩子般脆弱的姿态。
然后,她再次尝试发声。
这次,她成功了。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干涩得像是砂砾摩擦。
但确确实实,是她的声音:
“萧……绝……”
两个字。
像两把钥匙,勐地打开了某个闸门。
萧绝的肩膀猛地一僵。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眶通红,嘴唇颤抖。
但他看着她,看着那双终于有了神采的眼睛,看着那张苍白却真实的脸。
最终,他扯了扯嘴角。
一个很难看的、混合着泪水、疲惫、却无比真实的——
笑容。
“嗯。”
他轻声回应,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
温柔。
“我在。”
两人对视着。
在烛光摇曳的寝殿里。
在药香弥漫的空气中。
在彼此掌心的温度里。
窗外,暮色彻底沉下。
夜,来了。
但寝殿内,烛火温暖。
而那个昏迷了七天七夜的人——
终于,醒了。
喜欢绘骨师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绘骨师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