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荣安和阿修罗身形在荒草荆棘与崎岖山道间疾掠,除了衣袂破风和脚步踏碎枯枝的细微声响,便只剩下压抑的喘息。
阿修罗本来扛着荣安跑了一段,为了省力,荣安跳了下来将体内那点微末内力催谷到极致,阿修罗则如同沉默的铁塔,紧紧护在她身侧。
奔行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一条废弃的樵径,旁边歪斜着一座早已破败的山神庙,残垣断壁,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影子。
两人身形一闪,没入庙中阴影。
庙内蛛网遍布,神像倾颓,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腐朽的气息。
“暂且在此歇一脚,确认一下接下来的路线。”
荣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她看向阿修罗,这个平日里憨直的巨汉,此刻眉头紧锁,铜铃大眼里翻涌着困惑、愤怒,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痛苦。
“阿修罗……”
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阿六……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现在在哪里?是谁对他动手?”
阿修罗庞大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抬起头,看了庙门阴影处,又看了看荣安,嘴唇翕动了几下,瓮声瓮气的声音带着干涩和艰难:“阿六他……他被贼人带走……是雍王下令追截……”
雍王亲自下的令?
荣安一愣。
“为什么?”
荣安追问,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修罗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嘎巴的脆响,他低下头,声音如同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巨大的屈辱和愤怒:“他们……他们说阿六……叛国!”
“叛国?”
这两个字瞬间刺穿了荣安的耳膜,直抵心脏,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
她猛地站直身体,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拔高,甚至带上了些许尖锐:“不可能!绝不可能!”
李畴叛国?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滑天下之大稽!
荣安的脑海中想起那个陇西李氏。
那是大宋西北边境线上,用五代男儿的鲜血和忠骨铸就的一座丰碑,一个满门忠烈、堪称悲壮的将门。
从李畴的曾祖开始,李氏男儿便世代戍边。曾祖李继隆,与西夏血战于好水川,身被数十创,力战而亡,尸骨无存。祖父李仕衡,在对抗辽国南侵时,率孤军守弹尽粮绝的孤城逾月,城破之日,自刎殉国。父亲李偃,更是被誉为“大宋脊梁”,在与西夏的铁蹄谷之战中,为掩护主力后撤,亲率三百家将断后,血战三日,最终与麾下将士全部壮烈牺牲,头颅被西夏人悬于旗杆之上!叔伯辈,或战死于对西夏的袭扰,或殁于镇压边境叛乱,几乎无人得享天年,马革裹尸已是奢望。
李家是真正的“武将世家,忠烈满门”!用满门鲜血,铸就了赫赫声威和那清贵无比、不容玷污的门楣!虽然因为连年征战,人丁日渐稀薄,到了李畴这一代,只剩下他这一根独苗,权势或许不及蔡京、童贯等盘踞朝堂的显贵,但在士林清议和民间声望中,陇西李氏的地位极高,是忠义的象征,是国之干城!
而李畴,李六郎,正是陇西李氏唯一的嫡系继承人!他应是自幼耳濡目染的是祖辈的忠烈故事,背负的是整个家族乃至大宋边军对他的期望,他加入皇城司,行走于黑暗,所为的,难道不也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护卫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吗?
他怎么可能叛国?
这比太阳从西边出来更让人无法相信!
“他们说他偷了机要图纸,献给了辽国。”
阿修罗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迷茫,“是关于汴京城防和禁军布防的绝密图纸……”
“荒谬!”
荣安脱口而出,她感觉自己的理智在受到挑战:“他要那些图纸何用?献给辽国?辽国如今自身难保,被金国逼得节节败退,他就算……就算真要投靠,也该是选择如日中天的金国!这构陷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
阿修罗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对!雍王殿下……似乎也不完全相信。所以他才只是下令将阿六带回来调查,而非直接下狱论罪。我们也是才知道此事……”
荣安的心中又是一顿。雍王不信,看似留有余地,但背后隐藏的凶险,未必就比直接下狱小多少。皇帝刚刚遇刺,生死未卜,京城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为皇城司实际掌控者之一、身份敏感、背景深厚的李畴,突然被扣上“叛国”的罪名叛逃……
太不对劲了!
荣安的现代特工思维瞬间高速运转起来,如同启动了最精密的超级数据模型。她的大脑仿佛化为了一个庞大的信息处理中心,将眼前支离破碎的线索、已知的背景信息、人物关系、动机、时机……所有的一切,都纳入一个立体的、多维度的分析框架中进行构建和推演。
从时间线上看,皇帝刚好遇刺,李畴就被指叛逃,时间耦合度极高。
皇帝遇刺,京城权力出现真空,秩序面临洗牌。此时对李畴动手,既能利用混乱局面掩人耳目,又能有效打击皇城司的力量,甚至可能意在干扰对刺驾案的调查。这是典型的“趁乱下手”。
然后就是空间与证据链。李畴被指控窃取城防图纸,献于辽国。
图纸来源是什么?皇城司档案库?工部?枢密院?李畴是否有合理权限接触?
· 传递路径: 如何窃取?如何传递?与辽国何人接头?证据(人证、物证)何在?
· 辽国动机: 获取垂死帝国的城防图,意义有多大?相较于直接威胁大宋的金国,辽国此刻更应关注自身存亡。
· 矛盾点: 指控逻辑粗糙,动机牵强,与李畴身份、过往行为模式严重不符。更像是一个急于抛出的、经不起仔细推敲的“罪名”,其目的不在于坐实叛国,而在于“控制”李畴本身。
第三维度:人物与动机(characters & motives)
· 直接执行者: 雍王赵楷。
· 动机分析:
1. 自保? 皇帝遇刺,皇子皆有嫌疑。雍王是否想通过控制皇城司指挥使,来影响调查方向,洗脱自身嫌疑或打击竞争对手(如太子)?
2. 夺权? 皇城司是天子利刃,掌控皇城司,尤其在乱局中,意味着巨大的信息和武力优势。雍王是否想借此机会,将皇城司纳入自己麾下?
3. 被人利用? 雍王素来以文人自居,对具体事务介入不深。他是否被身边人(如王府属官、与其他势力有勾结的幕僚)蛊惑或施压?
· 幕后推手(潜在):
· 蔡京、童贯等权臣: 排除异己,削弱皇城司,扩张自身势力。
· 金国细作(王楷势力): 制造混乱,除掉李畴这个潜在的威胁和调查者,为更大阴谋铺路。(“桃夭”陶三郎的出现,将陶家与金国使者联系起来,而陶家……可能与构陷李畴有关?)
· 皇城司内部其他派系: “三大恶鬼”并非铁板一块,是否存在权力倾轧?
· 其他皇子(如太子): 嫁祸雍王,一石二鸟?
第四维度:行为模式与心理侧写(behavioral pattern & psychological profiling)
· 李畴: 忠诚(家族传统、个人信念)、谨慎、智谋深远、掌控欲强。他若叛国,必有惊天动地的理由和万全的准备,绝不可能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 雍王: 文人气质,优柔寡断(?),爱惜羽毛,政治野心待评估。他采取“请回府邸”的方式,表明其内心存疑,不愿直接背负陷害忠良之后的骂名,但也暴露其缺乏魄力,易受左右。
· 构陷者: 手段急切,漏洞明显。目的优先于逻辑。说明要么时间紧迫,要么对彻底坐实罪名并不在意,关键在于“李畴失去自由”这一结果。
第五维度:局势推演与风险预测(Situation projection & Risk Assessment)
· 短期影响: 皇城司人心浮动,尤其是李畴直系人马(如人字组、部分地字组)可能被清洗或边缘化。对刺驾案的调查可能被引向错误方向或被强行中止。
· 中期影响: 京城防卫可能出现漏洞(如果图纸真的泄露,无论是否李畴所为),给内外敌人可乘之机。朝堂平衡被打破,权力斗争白热化。
· 长期影响: 陇西李氏声誉受损,边军士气可能受影响。若李畴最终无法洗刷冤屈,甚至遇害,将是对大宋忠良势力的一次沉重打击。
· 我方风险: 救援行动直接对抗雍王府,形同叛逆。苏怜卿的介入代表了皇城司内部最高层的博弈,但能否抗衡皇子威压仍是未知数。文叔、刘大婶的暴露,意味着李畴埋藏最深的暗棋启动,已无退路。
模型输出结论:
1. 李畴叛国为诬陷的概率 > 99%。 指控本身是精心策划的政治阴谋组成部分。
2. 核心动机: 利用皇帝遇刺的混乱期,解除李畴的权力和威胁,可能涉及皇位继承斗争、朝堂派系倾轧、以及外部势力(金国)的渗透破坏。
3. 关键突破口: 雍王赵楷(其动摇心态、身边人的影响)、所谓的“证据”链(必然存在伪造或断链处)、以及被忽略的第三方(如真正窃取图纸者,或构陷的具体执行者)。
4. 当前最高优先级: 找到李畴,确保其安全,并获取他掌握的、可能威胁到构陷者的关键信息。
分析过程在荣安脑中电光石火般完成,她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愤怒,逐渐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匕首。她看向苏怜卿,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苏座,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头儿。构陷者时间紧迫,手段粗糙,他们未必敢在雍王府内久留头儿,很可能只是以雍王府为中转,或者……会在途中制造‘意外’。”
苏怜卿缓缓从阴影中转过身,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第一次真正认真地、带着一丝惊讶和审视,看向了荣安。她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以狠辣果决着称的“血罗刹”,在如此巨变和信息的冲击下,竟然能如此迅速地冷静下来,并且分析得如此鞭辟入里,直指核心。
“哦?”苏怜卿红唇微勾,“看来李六郎手下,还真是藏龙卧虎。小荣安,你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那你觉得,我们现在该如何找到他?”
荣安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沉声道:“头儿智计超群,即便被突然带走,也绝不会坐以待毙,必定会想办法留下线索。我们需要立刻返回头儿被带走的地点,或者他最后出现的地方!还有,雍王府并非铁板一块,头儿被‘请’去,府内必有波澜,我们需要知道具体是雍王府的哪股力量动的手,带队者是谁,行走路线如何。这些,文叔和刘嬷嬷或许能带来消息,但我们不能干等!”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另外,构陷需要‘证据’。那所谓的失窃图纸,源头在哪里?看守者是谁?所谓的‘泄密’给辽国的渠道,又是什么?这些环节,只要有一个被我们抓住破绽,整个诬告就不攻自破!我们需要双管齐下,一边找人,一边反向调查证据链!”
阿修罗听得目瞪口呆,他只觉得头儿冤枉,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却从未像荣安这样,在瞬间将纷乱的局面梳理得如此清晰,并且指出了明确的行功方向。
苏怜卿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她轻轻颔首:“不错。文若和刘嬷嬷处理完河滩的尾巴,会设法探查雍王府内的消息并与我们汇合。至于李畴被带走的地点……”她顿了顿,“就在皇城司总部,他自己的签押房外。”
荣安眼神一凛!在皇城司总部,直接带走指挥使!这无异于当着所有皇城司密探的面打脸!也说明了对方的有恃无恐,或者……皇城司内部,确实出了问题!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去总部附近!”荣安果断道。
“可以。”苏怜卿不再多言,身形一动,已如鬼魅般飘出山神庙。
荣安和阿修罗紧随其后。夜色中,三人不再言语,但目标已然明确。荣安的大脑依旧在高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开始扫描一切可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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