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孙大成和刘翠花就真的在一个院子里住下了。
东屋住着他,西屋住着她。
一开始,柳树湾村的闲言碎语像开了锅的沸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几句酸话。
“啧啧,王玉霞尸骨未寒呐……”
“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这孙大成也不过如此。”
“刘翠花也是真豁得出去,一个女同志,脸都不要了。”
孙大成把这些话都听在耳朵里,面上却不起一丝波澜。他每天照常扛着锄头下地,带着三队的社员们干活,话比以前更少,眼神却比以前更沉。
而刘翠花,更是像没长耳朵一样。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戳脊梁骨的话,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好两个人的早饭,然后骑着自行车去公社上班。晚上不管多晚,她都一定会赶回来,就着昏暗的灯光,把院子里的活计都做完。
她洗孙大成换下来的脏衣服,纳他鞋底的千层底,把他那间空了五年的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她甚至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几盆花,摆在窗台上,给这死气沉沉的院子添了几分生气。
时间是最好的东西,能磨平一切棱角,也能让一切变得习惯。
转眼,半年就过去了。
秋收冬藏,地里开始上冻。村里的闲话也像这天气一样,渐渐冷了下去。人们从一开始的震惊、鄙夷,到后来的见怪不怪,再到如今的习以为常。
大家好像都默认了,孙大成和刘翠花就是一家人了。
这半年里,两人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始终恪守着那道无形的界限。他睡他的东屋,她睡她的西屋,中间的堂屋是两个人唯一的交集点。
刘翠花再也没有过分表白的话,更没有了那晚的激烈和疯狂。她只是用行动,像春雨润物一样,无声地渗透进孙大成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她会算着日子,在供销社扯了新布,给他做一身合体的衣裳。会在星期天休息的时候,包一顿他最爱吃的猪肉白菜馅饺子。
她看着他吃饭时,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什么都不说。
孙大成也慢慢地,适应了这种相处模式。
他从一开始的浑身不自在,到后来的默然接受。每天从地里干活回来,能喝上一口热茶,吃上一口热饭,屋子里永远干干净净,衣服永远带着皂角的清香。那颗在五年牢狱里冻得坚硬如铁的心,不知不觉间,被这股温暖的水汽,蒸得有些发软。
只是,他心里还有一根刺,一根关于他亲哥哥的刺。
这半年来,他每个月都会去公社,给西北军区的哥哥打一次长途电话。可每一次,电话那头传来的,都是那个叫罗志宏的人的声音。
“孙将军在开会。”
“孙将军下部队视察了。”
“孙将军很忙,等他有空了,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一次又一次,都是同样的借口。孙大成心里那点不安,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那个失踪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才联系上的哥哥,怎么会忙到半年都抽不出时间跟他说一句话?
这天,孙大成跟着刘翠花又一次来到了公社。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听到哥哥的声音。
他拿起话筒,熟练地摇着手柄,让接线员接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嘟……嘟……嘟……”
电话通了,可这一次,响了很久,却没有人接。孙大成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再帮我试试这个号码。”孙大成报出了罗志宏的另一个联系方式。
接线员捣鼓了半天,抬起头,抱歉地对他说道:“孙队长,这个号码打不通,好像是空号了。”
空号?
孙大成脑子里“嗡”的一声,手脚瞬间冰凉。他知道,出事了。绝对是出事了!
他“哐当”一声放下电话,脸色煞白,转身就往外冲。
“大成!你去哪儿!”
刘翠花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追了出来。
“我去西北!”
孙大成的声音都在发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哥出事了,我必须去一趟!”
刘翠花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你别冲动,先冷静下来……”
“我怎么冷静!”
孙大成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陡然拔高。
“电话打不通,人也联系不上!我等了半年!我不能再等了!”
他说完,扭头就走,脚步又急又快,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马上就要发疯的野兽。
“不用去找了!”
刘翠花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孙大成的后心上。
他脚步一僵,猛地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她。
刘翠花迎着他的目光,慢慢走了过来。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时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知道,凭孙大成的性子,再瞒下去,只会让他做出更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哥,已经被抓了。”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惊雷,在孙大成的脑海里轰然炸开。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翠花,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翠花看着他惨白的脸,心疼得厉害,但还是狠下心,把话说完。
“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你不能去找他。你去了,只会给他添乱!”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他进去之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交代我,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如果瞒不住了,千万千万,不能让你去西北。”
“他说……最多两年,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
孙大成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扶着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他早就该想到的,他早就该猜到出问题了!他给女儿孙月打电话的时候,月月也是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原来,她们都知道,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恐慌,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不行!”
他一把推开刘翠花,眼睛通红地嘶吼道。
“我必须去一趟西北!我亲哥出事了,我怎么能坐在这里干等着!谁也拦不住我!”
他这辈子,亏欠了太多人。他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出事,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孙大成!”
刘翠花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心里的火气也“噌”地一下冒了上来。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再次死死地挡在了他的面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他大吼:
“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你为什么还这么冲动!”
她的声音尖利而响亮,震得孙大成的耳朵嗡嗡作响。
“从你当年冲动打了公社书记,到后来当众打死二狗子,哪一次不是你这冲动的性子惹出来的祸?你还嫌坐的牢不够多吗?你这辈子还能再坐几个五年!”
“你以为你是去救他?孙军长不是个鲁莽的人!他既然交代我,说两年时间能解决,那就说明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他怕的就是你这样鲁莽行事!”
刘翠花逼近一步,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现在要是去了,只会打乱他所有的计划!你,会成为别人牵制他的鱼饵!你懂不懂!”
“鱼饵”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刺进了孙大成的心脏。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焦躁,所有的冲动,在这一刻,仿佛被瞬间抽空了。
他停下了所有挣扎的动作,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愣愣地,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的女人。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那双眼睛里,有愤怒,有心疼,有恨铁不成钢的焦急,更有他从未读懂过的,深沉的智慧和决断。
他一直以为,刘翠花只是一个敢爱敢恨,性子柔软又刚强的女人。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这个女人,不仅看透了他的软肋,更看懂了他哥哥的布局。
在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时,只有她,敢站出来,用最刺耳的话,把他从悬崖边上吼回来。
孙大成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那颗因为恐慌而狂跳的心,在她的怒吼声中,一点一点,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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