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公社大院,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孙大成脚边。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不动。那双刚刚还充斥着愤怒和恐慌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茫然和空洞。
刘翠花那一声声的怒吼,那些尖锐刺耳的话,像一把把凿子,将他脑子里那团被愤怒和焦急搅成一团的浆糊,硬生生地凿开了一道缝隙,让理智的光透了进来。
鱼饵……
这两个字,比任何话语都重,狠狠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是啊,他哥哥孙军长是什么人?那是在战场上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是能在那场大动乱中保全自身,甚至还能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后手?怎么可能不做安排?
孙军长不告诉他,甚至让刘翠花和女儿孙月都瞒着他,怕的是什么?不就是怕他这冲动鲁莽的性子,坏了他的大事吗?
他要是真不管不顾地冲到西北去,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除了给对方送上一个能要挟他哥哥的把柄,还能做什么?
他非但救不了哥哥,反而会成为哥哥最大的累赘。
想通了这一层,孙大成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他那颗因为冲动而燥热的心,瞬间凉了个透彻。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刘翠花。这个女人,在刺眼的光线下,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胸口因为刚才的激动仍在剧烈地起伏,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既有后怕,又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孙大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一直追在他身后,被他视为麻烦的女人,原来比他看得更远,想得更深。
她不是只会用情爱和眼泪来绑住他,她是在用她的方式,用她那看似泼辣实则通透的智慧,拼命地护着他,不让他犯错。
“对不起。”
孙大成喉结滚动,沙哑地吐出三个字。这声道歉,不仅仅是为了他刚才的推搡和吼叫,更是为他这半年来,对她内心深处的误解。
刘翠花紧绷的身体,在听到这句道歉后,瞬间松懈了下来。她知道,他听进去了。那股冲天的火气,化作了无尽的委屈和心疼,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你……你这个犟驴!”
她抬手抹了一把泪,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忍不住骂道。
“我上辈子是欠了你们孙家什么了!”
孙大成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方还算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刘翠花一愣,看着那方手帕,又看看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胡乱在脸上擦了擦。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孙大成转过身,没有再提去西北的事,迈开步子,朝着柳树湾村的方向走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萧索和沉重。
刘翠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紧,急忙跟了上去。她怕他一个人憋着,再想出什么岔子来。
“等等!”
刘翠花快走几步,赶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孙大成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这么急匆匆地回去干什么?”
刘翠花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眼神却有些闪躲。
“既然都来镇上了,不如……我们去照一张相!”
孙大成一愣,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照相?这个时候,照什么相?
“走!别跟个呆头鹅一样!”
刘翠花见他发愣,心里又急又羞,干脆抱住他的胳膊,硬拖着他就往镇上唯一的照相馆方向走。
孙大成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想把胳膊抽出来。可刘翠花一瞪眼,那眼神里还带着未消的怒气和不容拒绝的执拗,他瞬间就没了脾气,那点挣扎的力气也烟消云散,只能任由她拖着走。
两人走在去往东方红照相馆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走着走着,刘翠花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孙大成也跟着停下,看着她。
“大成,”
刘翠花低着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半年,我也看明白了。你……其实已经习惯了家里有我。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玉霞姐,你还没有完全走出来。”
她的声音顿了顿,抬起头时,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我也想慢慢等你,等你真正从心里接受我。可是……”
她哽咽了一下,那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
“可是,我马上就四十九岁了,你也快四十八了。我……我太想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了。我怕……我怕我岁数再大点,就真的生不了了!你……你能不能答应我?”
她看着孙大成,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祈求和深可见骨的渴望。
“我等不起了!”
孙大成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她要照相的真正意思。
结婚照!她是要和他去照结婚照!
他本能地就想拒绝。玉霞才走了多久?哥哥又生死未卜,他怎么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谈婚论嫁,生儿育女?
可是,当他的目光对上刘翠花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时,所有的拒绝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眼神里,有二十年的等待,有半年的磨合,有对未来的期盼,更有一个女人对成为母亲最原始、最卑微的渴望。
他想起了这半年来,每天清晨的热粥,傍晚的热饭;想起了身上合体的衣裳,脚下温暖的鞋底;想起了这个女人为了他,顶着全村人的闲言碎语,把所有的尊严都踩在脚下。
他更想起了刚刚,在公社大院里,她是如何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子,用最激烈的方式,将他从悬崖边上吼了回来。
他欠她的,太多了。
这份情,重得他喘不过气。
他可以拒绝她的爱,但他无法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她已经快五十岁了,再等下去,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孙大成的心,在那一刻,软得一塌糊涂。
他在心里,对着那个遥远的天堂,对着那张温柔的笑脸,无声地说了一句:玉霞,对不起。
然后,他看着眼前的刘翠花,艰难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照……照相吧!”
刘翠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愣愣地看着他,直到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这一次,却是喜悦的泪水。
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等到现在两鬓染霜。她终于,等到了。
“走!”
刘翠花胡乱地用手背擦干眼泪,破涕为笑,拉着孙大成的胳膊,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东方红照相馆里,老师傅拉开黑色的幕布,指挥着两人。
“同志,靠近点,再靠近点!哎,对!女同志,头往男同志肩膀上稍微靠一点,笑一笑!”
闪光灯“咔嚓”一声,将这一刻永远地定格。照片上,男人表情有些僵硬,眼神复杂,而他身边的女人,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却笑得无比灿烂,像一朵在风雨后终于绽放的花。
从照相馆出来,刘翠花一刻也不耽搁,拉着孙大成就直奔公社办公室。她要趁热打铁,把结婚证给办了。
负责登记的办事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跟刘翠花很熟。
他看着刘翠花自己从抽屉里拿出介绍信,盖上公社的章,又递到自己面前,忍不住打趣道:“哟,刘书记,您这是自己给自己开介绍信啊?这可是头一遭!”
刘翠花的脸,“腾”的一下,红得像猴子屁股,一直红到了耳根。她活了快五十岁,还是第一次这么窘迫,嗔怒地瞪了那小伙子一眼:“就你话多!快点办!”
小伙子嘿嘿一笑,不敢再开玩笑,麻利地填写了表格,盖上了钢印。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两本红色的结婚证,交到了孙大成和刘翠花的手里。
看着那本红色的册子,孙大成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的人生,在这一天,再一次被强行扭转了方向。
当晚,刘翠花像是换了个人。
她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点上了一对崭新的红蜡烛。烛光摇曳,将整个屋子都映得暖洋洋的。
桌子上,摆了四五个菜,都是她精心准备的,甚至还有一瓶平日里舍不得喝的西凤酒。
她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红色毛线衣,头发也仔细梳过。在烛光的映衬下,她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整个人焕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她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孙大成,自己端起另一杯,脸上带着羞涩又大胆的笑意。她站起身,走到孙大成身边,伸出胳膊,绕过他的手臂。
“喝个交杯酒。”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她想给这个得来不易的时刻,一个隆重又正式的纪念。
孙大成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没有拒绝。他端起酒杯,手臂与她相交,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烧得他心里一阵滚烫。
放下酒杯,刘翠花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扑进孙大成的怀里,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压抑了半生的委屈、思念、期盼和喜悦,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失声痛哭。
“老公!”
这一声称呼,她曾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在心里呐喊过千遍万遍。今天,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喊出来了。
她抬起头,满是泪水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她眼泪汪嘟地看着孙大成,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你……你叫我一声老婆,好不好?”
孙大成看着她,那声压抑的哭泣,那句饱含了二十年深情的“老公”,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他心中最后那点隔阂与犹豫,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老……老婆……”
他笨拙地吐出这两个字。
话音未落,他猛地抱起怀里的人,低头,用一个粗暴而猛烈的吻,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
刘翠花浑身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随即,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热烈地回应着他。她等待了太久,渴望了太久。
双腿在空中乱蹬,不小心踢翻了旁边的小桌子。碗筷“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碎了一地。酒水和菜汤流淌开来,在烛光下泛着油光。
可这一切,都没有人在意。
墙上,王玉霞那张黑白照片静静地挂着。照片里的她,依旧是那副温柔的模样,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仿佛在为这对饱经风霜的男女,献上最无声的祝福。
东屋的房门被一脚踹开,又重重地关上,将一室的旖旎和满地的狼藉,都锁在了门后。
这一夜,很长,又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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